
诗人启功
一 启先生论诗
文|赵仁珪
启先生虽没有大部头的“诗学”、“诗论”的著作,但作为一位诗词大家,他对诗有非常独到、非常深刻的见解,值得我们学习,有些见解甚至可以成为今日诗词创作的准则。
启先生论诗非常注重音韵格律。他的总观点可以概括为“平仄须严守,押韵可放宽”十个字。启先生认为严守平仄是中国(汉语)诗歌的必然特点,因为汉语是属于有声调的汉藏语系,而诗歌不仅是供人阅读的案头文学,更是供人诵读的泛音乐文学(至于乐府、词曲更是纯音乐文学),因此就必须利用汉语固有的声调变化的特点,以造成音调上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变化,从而达到美诵与美听的效果。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个特点?如果把诗篇比成一座美丽的殿堂,那不等于把优美的浮雕当成砖头来乱砌吗?我们的先人自古就发现、利用了这一特点和优点,才创造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诗歌。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声律学是起自六朝沈约等人,而他们之所以发现四声的特点又是在翻译佛经时受到梵文的启发。启先生对此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之论。为此启先生从《诗经》、《楚辞》、以至《史记》中举出大量的例证,证明古人早就在诗中、甚至是散文中注意到语言的声调搭配,只不过到六朝时逐渐找到声调的最佳组合,逐渐形成了规律。至于律句的几种基本格式,别人早有论述,但都没有启先生的理论来得简明形象,启先生发明了“竹竿”说,他把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不断排列的音节比喻成一根竹竿,只要能从竹竿上完整截下来的一段都是律句。以五言为例,从第一字截到第五字为平平仄仄平,从第二字截到第六字为平仄仄平平,从第三字截到第七字为仄仄平平仄,从第四字截到第八字为仄平平仄仄,从第五字截到第九字又回到第一字到第五字的情况,因此五言律诗只有四种标准句式。推而广之,用这种截竹竿法可以截出三言、四言、六言、七言的所有律句。这真是智者之着数、才人之伎俩,能把那样复杂、深奥的问题如此简单地就解决掉。

启先生教授和写作中也特别强调这一点,可随手举几个例子:
启先生在讲解四声时曾举过《世说新语》之例:王粲喜欢驴叫,死后魏文帝令吊唁者“各作一声以送之”,启先生讲:“难道这只是魏晋人的怪诞吗?非也,因为驴叫声中含有四声——驴‘恩啊、恩啊’的叫,那‘恩’就是平声,‘啊’就是上声,叫到最后的‘啊’就是去声,之后还要‘特、特’的打两声响鼻,那就是入声。”说罢亲自按四声学驴叫,听者无不大笑,大笑之后又无不佩服启先生这机智而幽默的解释。
文学史有一个长期难以解决的公案: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诗,虽然写得不错,但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千古名句的地步,可自古以来人们都津津乐道它,甚至把他捧上了天,如果把这些评论辑在一起,足可凑成一本书。但据我看来,没有一个能真正切中要害。启先生对此又有高明的解释:“据《考工记》郑康成注:‘春’有‘蠢’读之音”,即‘春’在这里应读上声,所以两句就成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标准律句,这就和钟嵘把“置酒高堂上”和“明月照高楼”推为名句一样,都是从声律的角度着眼的。我觉得这种解释最为合理。

我曾经写过一篇评论钟敬文诗论和诗作的文章,题目叫“诗笔诗心两兼之”,启先生看后说:“为什么不叫‘诗心诗笔两兼之’呢?这样多顺口,多合律啊?”可能为了解脱我的尴尬,又说:“我这也是一病(指力求合声律到了几乎挑剔的地步)。”我听了以后,丝毫没感到启先生在挑剔我,而是深感自己在这方面的迟钝。后来我又写了一篇介绍古典文学教研室的历史与展望的文章,题目叫“曾经沧海,更上曾楼”,启先生看后,说这题目起得好,我想这也包括它很合律吧。平时我和启先生谈到诗时,他十分注意纠正我不合律的读音,如我读成“一番(fan)洗清秋”启先生就加重语气地读作“一番(fan)洗清秋”,我读成“今宵酒醒(xing)何处”时,他就加重语气地读作“今宵酒醒(xing)何处”。总之启先生非常注重读音的合律,而听启先生诵读诗词,听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启先生甚至说,其实不用听一个人讲,只听他念,就能看出他的水平,这真是行家之论!
至于用韵,启先生认为可以放宽,他戏称自己很多诗作于生病住院期间,因此来不及查韵书,只好按北京人所说的“合辙押韵”来顺口溜,其实押韵本为求声音的回旋之美,适当地照顾今音是完全必要的,所以他的总结:“用韵率通词曲,隶事懒究根源。但求我口顺适,请谅尊听絮烦。”不啻为今日通用的准则。
启先生论诗还特别强调传统的寄托、比兴的手法及形象化的表达。
我想举一个钟敬文先生与启先生的不同观点来说明这一点。文学史上有很多文人“不相能”的故事,“不相能”不是不相容,更不是文人相轻,反之,恰恰证明他们之间友谊深厚,可以求同存异。钟先生非常称赞启先生的诗人才华,有些诗还求启先生为之打磨;启先生非常欣赏钟先生的规矩老到和勤奋刻苦,有些音韵上的问题还向他请教。但钟先生自诩某些诗,特别是抗日战争时那些战地诗是启先生所作不出的,他认为诗是应该密切结合现实的。启先生则认为诗不应太直接地叙写时事,不应太就事论事,而要把它化为一种生活感受和思想情绪加以抒发。公允地说这两种观点都对,也都有它们的传统。启先生的诗也不是不反映时代与现实,只是另一种写法。如《杨柳枝二首》:
绮思馀春水一湾,流将残梦出关山。
王孙早惜鹅黄缕,留与今朝荡子攀。
青骢回首忆长杨,玉塞春迟月有霜。
一样春风吹客梦,独听羌管过临湟。
这两首诗表面看来和传统的咏柳抒别毫无二致,但其含意远非如此简单。此诗作于1944年汪精卫死于日本之后,第一首“流将残梦出关山”指汪精卫最后叛离祖国,“王孙”指清末摄政王载沣,“荡子”指日本人,当年汪精卫刺杀摄政王,未遂被捕,摄政王反而保释了他,才给他留下日后投靠日本人的机会,成了日本人任意摆弄的工具,而汪精卫本人则像是“这人攀了那人攀”的“杨柳枝”。第二首“玉塞春迟月有霜”是说东北沦陷后一直没有明媚的春光,后两句用典:当年金灭北宋,曾扶植刘豫傀儡政权,刘豫失宠后被迫徙于金人指定的临湟,病死于此,这和汪精卫最后被弄到日本,并死于日本一样。请看,这种种时事多么巧妙地被关合到咏柳之中!谁说启先生不写时事呢?只是写法不同罢了。

启先生的诗不但讲究寄托,而且注重形象组合。启先生认为诗是非逻辑的,因此“妙义难从句下求”,更不能坐实地去解释句中的字义。他在一首咏杜甫的诗中这样写道:“主宾动助不相侔,诗句难从逻辑求。试问少陵葛郎玛,怎生‘红远结飞楼’。”诚然 ,“红远结飞楼”确实不能用“葛郎玛”(语法)来解释。我最近正在为启先生的诗集作注,有时总想把句义解释得更明确一些,就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笑着说:“你又来了,说实在的,我也很难表述清楚,因为它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种很难言的感情。”每到这时,我就感到我太胶柱鼓瑟了。
启先生论诗还有很多精彩的观点,如对用白话入诗及幽默风格的提倡,他不忌讳自己的诗是打油诗,也不惮别人说他的诗是“油腔滑调”,这些观点都是很大胆的。又如他对许多著名的诗人都有很独到的评论,《论诗绝句》和《论词绝句》所列甚详,毋庸我多言。这里仅举一条随笔,他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短短几句话,难道不可以当一部诗歌简史来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