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答:
关于曹娥碑的典故,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一〇曰:“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旺,能弦歌,为巫。汉安帝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泝涛迎婆娑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缘(原注:一作‘循’)江号哭,昼夜不绝声。七日,遂投江而死。三日后,与父尸俱出。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旁,为立碑焉。”
《异苑》作者刘敬叔(?—468前后),与《后汉书》作者范晔(398—445)大略同时,而去世较范晔晚二十馀年。
北宋时,孙洙得《古文苑》于佛寺经龛中,相传为唐人旧藏本。是编所录,多唐以前散佚诗文。汉·邯郸淳《曹娥碑》亦在其中,曰:“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其先与周同祖,末胄荒沉,爰来适居。盱能抚节案歌,婆娑乐神。以汉安二年五月,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时娥年十四,号慕思盱,哀吟泽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经五日,抱父尸出。以汉安迄于元嘉元年,青龙在辛卯,莫之有表,度尚设祭诔之(下文从略)。”
与邯郸淳所撰碑文对读,可知《异苑》记曹娥事,有不少文本错误:
(1)曹娥父名“盱”,《异苑》误作“旺”。
(2)曹娥之父溺死于“汉安二年”。“汉安”是汉顺帝年号,汉安二年相当于公元143年。《异苑》则误作“汉安帝二年”。汉安帝在位十九年,自公元106年至125年,用过永初、元初、永宁、建光、延光等五个年号。曹娥之父溺死之年,即曹娥投江之年,这关系到曹娥卒年,以及其生年的推定,很重要。
(3)曹娥之父能“婆娑乐神”,“婆娑”即舞蹈,“乐神”即取悦于神。其溺死的起因是“迎伍君”,即迎接涛神伍子胥。《异苑》则误为“迎婆娑神”,“婆娑”成了神祗的名称。
这些问题,到底是《异苑》原本就错了呢,还是在流传过程中被后人妄改了呢?已经说不清了。
《异苑》记曹操读蔡邕评曹娥碑语一事,也与《世说新语》不同:“陈留蔡邕字伯喈,避难过吴,读曹娥碑文,以为诗人之作无诡妄也,因刻石旁作‘黄绢幼妇,外孙虀臼’八字。魏武见而不能了,以问群僚,莫有解者。有妇人浣于江渚曰:‘第四车解。’既而祢正平也。衡即以离合义解之。或谓此妇人即娥灵也。”
又,南朝梁·殷芸《殷芸小说》卷四《后汉人》亦曰:“蔡邕刻曹娥碑旁曰:‘黄绢幼妇,外孙齑臼。’魏武见而不能晓,以问群僚,莫有知者。有妇人浣于江渚,曰:‘第四车中人解。’即祢正平也。祢便以离合意解云‘绝妙好辞’。或谓此妇人即娥灵也。”
《异苑》作者刘敬叔(?—468前后),与《世说新语》编者刘义庆(403—444)也大略同时,而去世也较刘义庆晚二十馀年。
《异苑》《殷芸小说》所记,大意是说:蔡邕在曹娥碑旁刻“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曹操看不懂,问手下的官员们,也没有看得懂的。有个妇人在江边洗衣服,说:“乘坐在第四辆车里的人能看懂。”那人是祢衡,字正平。他解答说这是“绝妙好辞”。有人以为,洗衣服的妇人正是曹娥的神灵。
那么,究竟是谁第一个读懂了蔡邕这八个字呢?杨修还是祢衡?
都成问题。因为这两种文本都是“小说家言”,不可信以为真。众所周知,曹操是北方的军阀,而曹娥碑在上虞,那可是东吴孙权的地盘。曹操怎么能到上虞来读曹娥碑呢?故事发生的前提就不存在,下面的各种情节是否属实,也就不必考虑了。
但这都不影响我们对“黄绢”一典的理解,也不影响我们对黄景仁诗“黄绢清歌响未遥”句意的理解。它无非是说:杜牧诗歌中的那些“绝妙好辞”,至今还在我们耳边回响,离我们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