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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欧内斯特·海明威(美)著
王仁才 译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大山,高19,710英尺,常年白雪皑皑,据说是非洲最高的山。西主峰被马塞人①唤作“NgajeNgai”,即上帝的殿堂。靠近西高峰,有一具已经风干冻硬了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么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呢?谁也解释不清。
“真奇怪,一点儿也不痛,”他说。“一开始就应该有感觉。”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感到非常抱歉,那股气味准让你受不了。”
“别这么说!请别这么说。”
“看看它们,”他说。“到底是这儿的风景还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呢?”
那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床就放在含羞草树下宽大的树荫里,他透过树荫,朝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地望去,看见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在那儿,而天空还有十几只鸟展翅翱翔,飞过时,投下一片迅疾移动的阴影。
“自那天卡车抛锚后,它们就一直在那儿盘旋,”他说。“今天是第一次看到有几只落在地上。起先,我很仔细地观察它们飞翔的样子,心想万一日后准备写小说的时候还可以派上用场。现在想起来真有点荒唐。”
“希望你别写,”她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他说。“找个话题聊聊,这样会轻松些。我不愿让你心烦。”
“你知道我是不会心烦的,”她说。“只是因为自己无能为力,才这样如此焦灼。我想我们还是在飞机到达之前,尽可能放松一下吧。”
“或直到飞机根本不会来之前。”
“告诉我该如何做,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可以把那条腿锯下来,这样它就不会蔓延下去了,不过我还是持怀疑态度。或者你也可以一枪把我打死。你现在的枪法很准。我教你如何打枪来着,是吗?”
“请别这么说话。我就不能读一点什么给你听吗?”
“读什么?”
“书包里任何一本书都行,只要是没有读过的。”
“我听不进去,”他说。“谈话是最轻松的啦。拌拌嘴,时间就过去了。”
“我不想吵架。我从来就不会吵架。以后咱们也再别吵架啦。无论我们彼此心中有多焦躁。没准他们今天会乘另一辆卡车回来。或许飞机也可能会来。”
“我不想动了,”那人说。“除非让你心里安慰一些,否则,现在转移没有什么意义。”
“只有懦夫才会这么想。”
“你能不能让一个男人尽可能舒舒服服地死去,而不责骂他呢?辱骂我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问问那些狗杂种。”他朝那些又大又脏的鸟呆的地方望去,它们的脑袋光秃秃的,缩在隆起的羽毛里。第四只鸟急速俯冲下来,快速奔跑,然后摇摇晃晃地慢慢靠近另外三只。
“每个营地都有这些鸟。只是你从未注意到它们罢了。只要你不放弃,你就不会死。”
“你是从哪儿看到这句话的?你可真是个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别人。”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这可是我的行当。”
他静静地躺了好一会,接着眼光穿过那片热浪滚滚、微光闪烁的平原,眺望灌木丛的边缘。黄色的平原上有几只显得又小又白的山羊,远处,他还看见了一群斑马,在绿色灌木丛的映衬下,显得白花花的。这片营地,大树成荫,背倚山岗,河水清冽,舒适宜人。不远处还有一个几乎要干涸的水洼,每天早上成群的沙鸡来这里戏耍。
“你要不要我给你念书听?”她问。她坐在帆布床边的一张帆布椅上。“微风吹来了。”
“不要,谢谢啦。”
“说不定卡车就要到了。”
“我根本不在乎卡车来不来。”
“我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哩,可我不在乎。
“不多,哈利。”
“喝口酒如何?”
“喝酒对你有害。布莱克号 ② 的书中说的,应该远离酒精。你不能喝酒。”
“莫洛!”他大声唤道。
(注:①马塞人(Masai):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种游牧狩猎民族。
② 詹姆斯·布莱克(1823——1893),美国戒酒运动领袖。)
“是的,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应该喝酒,”她说。“所以我说你不该放弃。书上说酒对你有害。我也知道酒对你有害。”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现在一切就这样完了,他想。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结束这一切了。这一切就在为喝一杯酒而争争吵吵中结束了。
自从他右腿生坏疽以来,他再也不感到疼痛了,随着疼痛的消失,恐惧也烟消云散了,他现在感觉到的只有格外的疲倦和愤怒,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至于这种结局,现在已经到来。他到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多年来它一直萦绕着他,现在它本身以没有什么意义了。真奇怪,只要厌倦够了,就容易达到这样的结局。
现在再也不能把原打算留给将来写的题材写出来,他本想等到自己有了足够的认识后再动笔,这样就可以写得更完美些。好了,他也用不担心在试着写这些东西时遭遇失败了。也许你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再三延宕迟迟不愿动笔的缘故。唔,现在他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了。
“但愿我们没上这儿来,”那女人说。她咬紧嘴唇,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酒杯。
“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样的事。你常说你喜欢巴黎。我们本可以待在巴黎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我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我说过无论你想上哪儿我都愿意去。你想打猎,我们原本可以去匈牙利,而且会很舒服。
“你还真够有钱的,”他说。
“这么说真不公平,”她说。“我的钱也是你的钱,你的钱也是我的钱。我撒下了一切,你想去哪儿就跟你去哪儿,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我真希望我们压根儿没到这里来。”
“可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可那时我身体很好。但现在我讨厌这儿。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你的腿出问题。咱们究竟干什么了,偏要咱们遭这份罪。”
“我想是因为我在腿擦伤后,忘记及时擦碘酒。后来,没有足够地引起我的重视,因为以前从未感染过。后来伤势恶化,手头又没有其它的杀菌剂,很可能那石碳酸溶液的药性不够强,导致了微血管麻痹,开始生坏疽。”他望着她,“不然还会有什么其它的原因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假设我们雇佣的那个人技术高超,而不是一个半拉子基库尤人③ 司机,他也许会检查机油,卡车的轴承就不会烧坏。”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没有离开自己的圈子,那该死的韦斯特贝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④的老相识们,偏偏选择了我的话……”
“怎么这样想,我是爱你的呀。你这么说就不恰当了。我现在爱你。将来永远爱着你。你难道就不爱我吗?”
“不,”男人回答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没这么想过。”
“哈利,你在说什么呀?你疯了。”
“不,我没有疯。”
(注:③ 基库尤人(肯尼亚)
④ 三处均为高档住宅区或旅游胜地,萨拉托加是纽约州东部一村落;棕榈滩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
“别喝了,”她说。“亲爱的,请别喝了。凡能办的事,我们都得把它办了。”
“你办吧,”他说。“我累了。”
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喀拉加奇⑤的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儿,辛普伦东方快车的前灯划破了夜空,那是在撤退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⑥。那是他留在脑海里打算日后当作素材的一段情景。早餐时,他眺望窗外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问那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是,那不是雪。现在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女秘书把这话转达给另外几位姑娘听,不是,你们瞧。然后大家都说,那不是雪,我们都看错了。可是当他把她们送进山里提出要交换居民时,发现全是积雪。那年冬天,她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踩着积雪一步步前行,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高厄塔耳山上下了整整一星期的雪。当时,他们住在一家伐木工的屋子里,一座方形的大瓷炉就占了半间房子,他们躺在装满榉树叶的垫子上睡觉,当时那个逃兵闯进屋来,两只脚冻裂了,鲜血直流。他说有宪兵在追赶他,他们给了他一双羊毛袜,还一直跟宪兵们聊天,拖延时间。
圣诞节那天,在施兰茨,雪花晶莹剔透,从酒吧间朝外望去,让人眼睛刺得发痛,可以看见人们从教堂出来往自己家里走。他们肩上扛着沉重的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光滑、尿黄色的河滨大道上,道路两旁是松树林覆盖的小山,那次大型滑雪,是从梅德莱尔霍斯 ⑦山上面的那道冰川一路往下滑的,那里的雪看上去就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平滑,如粉末一般轻盈,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滑雪悄然无声,速度之快,就如同一只飞鸟从天上俯冲而下。
他们在梅德莱尔霍斯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暴风雪期间,他们只好挨着提灯,在烟雾缭绕中玩牌,伦德先生输得越多,赌注就下得越大。最终他输得精光了。他把什么都输光了,所有的钱,包括上滑雪学校的学费,那一季度的全部收益加本金全输光了。他可以看到伦德先生伸着长长的鼻子抓牌,接着打开牌叫道,“不看”。那时人们总是在赌博。没有雪时你赌牌,雪大了也赌牌。他想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赌博上了。
有关寒冷、明亮圣诞节;透过平原可以眺望得到的群山;巴克飞过防线去轰炸奥地利军官的休假列车,军官们四处逃窜时,他用机枪扫射他们等一些情节,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他记得巴克后来走进食堂开始聊起这事。大家听得入神,鸦雀无声,后来有人说,“你这该死的杀人狂。”
那些被射杀的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同一批奥地利人。不,不是同一批人。汉斯,那个跟他一起滑了一整年雪的奥地利人,曾经在皇家狩猎队干过,他们一同去锯木厂上面的那个小山谷打野兔时,还谈起了那次在帕苏比奥⑧的交战,向波迪卡和阿萨罗纳的进攻,他也一个字没写。还有蒙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和阿尔西陀⑨ 等,他也一个字没写。
他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究竟度过了几个冬天?四个,于是,他想起了那个卖狐狸的人来,那时他们到了布卢登茨,说是要去买礼物,记得是带樱桃核甜味的樱桃白兰地,记得是在结了冰的、像粉末一般的雪地上快速滑行,你一边高唱“嗨!嗬!罗利说!”一边滑过最后一段坡道,朝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转了三圈后冲进果园,从果园里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来到旅馆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道。你解开松紧带,踢掉滑雪板,把它靠在旅馆外面木墙边,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屋子里烟雾弥漫、新酒飘香,氛围温暖,人们还拉着手风琴呢。
“在巴黎咱们住哪儿?”他问坐在他旁边帆布椅上的女人,现在,是在非洲。“在巴黎咱们住哪儿?”他问坐在他旁边帆布椅上的女人,现在,是在非洲。“住克里隆酒店。你知道的。”
(注:⑤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欧洲部分的一城市。
⑥ 自爱琴海至多瑙河的巴尔干半岛东南部地区。
⑦ 阿尔卑斯的一个山脉,位于德国境内。
⑧ 意大利东北部一山峰。
⑨ 这些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与奥匈帝国争夺的地区,有些地名作者的拼写有误。)
“我怎么会知道那儿?”
“我们常住那儿。”
“没有,并不经常。”
“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大厦我们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的。”
“爱是一堆屎,”哈利说。“我就是站在那堆屎上啼叫的公鸡。”
“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她说,“难道非得要把所有没带走的东西都消灭掉吗?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吗?是不是非得要杀死你的马匹、你老婆,烧掉你的马鞍和盔甲?”
“对,”他说。“你那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我的斯威夫特和我的阿穆尔⑩。”
“别这样。”
“好吧。我不说。我不想伤害你。”
“现在这样讲,已为时太晚了。”
“好吧,那我就继续伤害你,好有趣的。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干的一件事,现在不想干了。”
“不,不是这样。你喜欢做的事情多着啦,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做过。”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吹了,好吧?”
他看了看她,发现她在哭泣。
“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我想,这是想杀掉一切,让自己活下去。我们刚开始谈话时,我还是好好的。我不是刻意要说这些话的。我现在疯疯癫癫的,像个蠢蛋似的,对你太残忍了。别在意我说的话,亲爱的,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
他不知不觉说出了他平时用以赖以谋生的惯用谎话来。
“你对我真好。”
“你这贱货,”他说。“你这有钱的贱货。我在作诗 ⑾ ,现在我满脑子里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利,为什么你现在变成魔鬼了?”
“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那人说。“我想把身后的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
现在已进入傍晚,他刚刚睡了一会儿。夕阳西下,山挡住了太阳,平原已被阴影遮住,一些小动物开始出来到营地寻找吃的,它们的小脑袋快速地一起一落,尾巴摇摆不定,他看着它们此刻正从灌木丛跑出来。那几只大鸟已不再在地上等候了。它们栖息在一棵树上,沉甸甸的。鸟很多。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现在就坐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点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想打一点野味回来,她知道他最喜欢观看狩猎,她去得很远,这样她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让他看见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她知道的,或她读到的,或她曾经听说过的,对任何事情她都那么体贴入微。
(注:⑩ 盔甲的英文armour一词和美国一大肉类加工业巨子阿穆尔的姓氏相同,斯威夫特是美国第三大猪肉加工企业。哈利在此开开玩笑,加以调侃。
⑾ 他在玩文字游戏。原文richbitch是叠韵,所以说他是在作诗。 )
他闯入她身边时,他已经差不多快完了,这不是她的错。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话,她怎么会知道你这么说只是出于习惯,只是为了一时的痛快?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回事以后,他就靠说谎来和女人相处,而且比以前跟她们讲真话更成功。
与其说他是存心撒谎,还不如说他实在是无真话可言。他曾经也享受过生活,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他会跟不同的人继续生活,金钱会更多,去以前那些最好的老地方,还会去一些新的地方。
你不让自己思想,真是好极了。你的内脏很好,因此你没那么容易垮掉,他们很多人都垮下来了,你抱有一个良好的态度,既然你现在再也不能干了,对你曾经常干的事儿也就不在意了。但是在你内心深处,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有钱的富人;你实在与他们不是同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家的一个间谍;你说你要离开这个国家,想写写有关这个国家的事,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家的人来写。可是他永远也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也不写,只贪图安逸,自己鄙视自己,磨钝自己的才能,松懈自己的工作意志,到头来干脆什么都不干了。等他不干活了,那些他认识的人现在都感到惬意多了。他一生开心愉快的时光是在非洲度过的,那时他很幸福,所以他到这儿来,是为了重新开始。他们这次来狩猎,感到极不舒适。虽然没有艰辛,但也没有奢华,他曾这样想过或许这就是重新回到训练的一种方式。这样也许能把心灵上的脂肪去掉,就像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脂肪山里去干活儿,受训一样。
她曾喜欢过这次狩猎运动。她说过她爱打猎。凡是激动人心的事儿她都很喜欢,因为可以借此机会换个环境,结识一些新朋友,遇见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他曾产生过幻觉,感到自己有种要回到工作中去的意志力。如果它就这样的话,那么,他知道情况不过如此,他决不能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蛇一样啃咬自己。不是这位女人的过错。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的某位女人。假如他一直是靠说谎而维持生活的话,他也应该靠说谎而死去。他听见山那边传来了一声枪声。
这是个善良、有钱的贱货,是个让他体现才华的守护神加破坏者,她这一枪打得好极了。胡说八道。是他自己毁灭了自己的才华。干嘛要责怪这位女人,难道是因为这女人把自己照料的太好了的缘故吗?他摧毁了自己的才华,是因为自己不好好地使用自己的才华,背叛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信仰,过度酗酒磨钝了自己的洞察力,因为懒散懈怠,因为虚荣势利,因为傲慢与偏见,因为遇事不择手段。这是什么?一本旧书的目录吗?他的才华究竟又在哪里?就算是一种才华,可是他没有利用它,反而拿它做交易。现在的问题不是他已经做了些什么,而是他还能做什么。他已经决定以采取其它的谋生方式,而不是笔杆子。他爱上的女人总是一个比一个有钱,说来就这么怪,你说是不是?可是在他不再真心恋爱了,只撒谎时,就像现在这位女人,她是所有交往过的女人中最有钱的,她有钱得不得了,她有过丈夫和孩子,她找过几个情人,不过她对他们并不是很满意,她深深地爱着他,把他当成一位作家,一个男子汉,一个伴侣,一份引为骄傲的财富。奇怪的是,当他再也不爱她时,他开始撒起谎来,她为他花了不少的钱,为了报恩,他为她付出了比他过去更真心的爱。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你有多大的才能就能办多大的事。人终生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的生命力,当你不再倾注自己的情感时,你就会注重金钱。他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可他没法儿把它写下来,现在不会写,以后也不会写。不,他不会把它写出来的,尽管这很值得一写。 此时,她回来了。她身着马裤,擎着她的来福枪,正穿越那片空地朝营地走过来了。
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山羊走在她后面。她依旧还是个大美人儿,他想,身段十分迷人。她很喜欢床上的那点事儿,也很有天赋,她不漂亮,可他很喜欢她那副脸蛋,她的阅读量很大,爱好骑马射箭,当然也特爱酗酒。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她的丈夫就死了,曾一度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身上,可他们并不需要她,有她在身边反倒不自在,她便开始养马、看书、酗酒。她喜欢在傍晚,吃晚饭前看书,边看书边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餐时,她已经喝得相当醉了,晚餐时再来一瓶葡萄酒,往往就醉得昏昏欲睡了。
那是她没找情人之前。有了情人后,她就不常酗酒了,因为她不需要靠醉酒后入睡了。但那些情人让她厌倦了。她便找了一个男人结了婚,不过,这个人没有使她厌烦,倒是现在这些人让她厌烦得不得了。
之后,她的一个儿子在一次空难中丧生了,事情过去后,她再也不想找情人了,酒毕竟不是麻醉剂,她必须重新开始生活。突然间,她极其害怕孤单。于是,她就想找一个令她尊敬的人,想跟他一起生活。
一切就这么简单。她很喜欢他写的东西,常羡慕他的那种生活方式。她认为他所做的真正是他自己想干的。为了得到他,她采取了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他的那种方式,都是其中一部分,这个过程很正常,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生活,而他则出售了他的旧的生活方式。
他出售旧的生活方式是为了换取安全,同时也为了安逸,这是不可否认的,还为了别的什么呢?他不得而知。他想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还是个极棒的女人。就像跟别的女人一样,他愿意马上跟她上床,愿意跟她上床是因为她很富有,因为她感到很快乐、很有激情,从不逢场作戏。现在,她重新建立起来的新生活就要结束了,因为两周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又没有涂碘酒,当时他们遇见了一群非洲大羚羊,那群羚羊正站在那儿,昂着头窥探,一面将鼻子伸得老高搜寻新鲜空气,一面张着双耳警惕地听着,只要有一点动静就准备逃进丛林,他们想设法靠近,将它们拍下来。但还没来得及拍摄,它们就逃走了。
瞧,她来了。
他躺在帆布床上扭过头朝她望去。“你好,”他说。
“我打到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说。“可以给你熬一碗好汤,再加点奶粉捣一些土豆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
“该有多好啊?你知道我就想到你会好起来的。我走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得很香。你跑得很远吗?”
“不远。就在山那边。我一枪就打中了那只野山羊。”
“我知道,你的枪法很准。”
“我喜欢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真的。要是你没有出事的话,应该说这是我玩得最开心的一回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打猎多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是。”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越来越好,我有多快乐。看到你难受的时候,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也不会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了,是吧?答应我好吗?”
“不会了,”他回答说。“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那样毁掉我,是吧?我只不过是位中年妇女,爱你,想做你所想要做的事。我已经被毁过两三次了。你再也不会想毁掉我了,是吧?”
“我倒想在床上再毁你几次,”他说。“好。那可是令人愉快的毁灭。那是我们生来就注定要那样被毁灭的。飞机明天就会到。”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敢肯定。飞机明天肯定会到。男仆已经准备好了木柴,还有用于烟熏的杂草。今天我又过去看了一下。有一大片空地够飞机着陆的,我们在两头都准备好了熏烟的火堆。”
“凭什么你认为飞机明天会到?”
“我确信它会来。而且已经误点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治好你的腿的,然后我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来几次毁灭。而不是那样无奈地空谈而已。”
“喝一杯吧?太阳就要下山了。”
“你认为你可以吗?”
“我想喝一杯。”
“我们一起喝一杯吧。莫洛,给我们来两杯威士忌苏打!”她喊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对她说。
“洗澡后再穿……”
天渐渐黑了,他们俩喝着酒,就在这暮色苍茫,没有亮光,无法瞄准射击的时刻,一只土狼穿过空地往山那边跑了。
“那杂种每晚都从那里过,”男人说。“两周来每晚如此。”
“就是它每晚在那里嚎叫。我倒不在乎。尽管这种畜生很讨厌。”
他们一起喝着酒,那种伤痛的感觉已烟消云散,唯有一直保持一种姿势躺在那里,让他感到有些不太舒服,两个男仆生起了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仿佛已被默许的愉快生活所征服了。她的确对他很好。下午他太狠心了,那不公平。她是个极好的女人。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这种念头来得很突然,不像是流水或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臭气,奇怪的是那土狼正沿着臭气的边缘轻轻溜过。
“怎么啦,哈利?”她问他。
“没什么,”他回答说。“你最好挪到那边去。坐在上风。”
“莫洛给你换药了吗?”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感觉如何?”
“有点颤抖。”
“我去洗个澡,”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床抬进去。” 就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俩停止争吵是对的。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跟他爱过的许多女人曾吵得不可开交,由于吵得太多,两败俱伤,毁灭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最终把一切反给毁了。
他想起那时独自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在巴黎离开之前还吵过一架。那阵子他整天泡在妓院里,那些日子过去后,他依然无法摆脱寂寞,反之日子变得更加寂寞,他给她写信,那是他的第一个情妇,那个女人离开了他,他写信告诉她自己如何思念她……怎样有一次在摄政酒店外面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她,一下子觉得头昏眼花,心里不适,准备在林荫大道上跟随那个在某种程度上长得像她的女人,又担心那个女人不是她,又害怕失去在他心里唤起的那份情感。每个他睡过的女人都只会让他如何更加思念她。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摆脱对她的爱恋。他是在夜总会里写这封信的,当时他很冷静,头脑清醒,信寄去了纽约,要求她回信到他在巴黎的办公室。这样,信就不会丢失。那天晚上他格外地想念她,感到自己心里被掏空了似的,疼痛无比,便在街头踯躅,路过马克西姆酒店时,遇上了一名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又带她到一个地方去跳舞,可她的舞跳得不好,于是丢下了她,又勾搭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妓女,她把肚皮紧贴着他的身子扭动,擦得他浑身发烧。和一个英国中尉炮手吵了一架后,他就从那炮手手里把她带走了。那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他们在黑夜里,在鹅卵石大街上打了一架。他朝炮手的下巴上狠狠地击了两拳,发现对方并没有倒下,这时,他知道他该动真格了。那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击中了他的眼角。他再次挥出左手,一拳落在炮手的身上,炮手朝他扑了过来,抓住他的上衣,撕拉他的衣袖,他朝炮手的耳根连击了两拳,随后一把将他推开,右手把他击倒在地了。炮手倒下时,他头先着地,于是他就拖着那女郎飞奔,因为他们听到宪兵来了。他们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沿博斯普鲁斯海峡⑿ 驶向雷米利·希萨去了,兜了一圈后,在寒冷的夜晚回去上了床,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但肌肤柔滑,像玫瑰花瓣,糖浆似的,肚皮光滑,胸脯高耸,臀部挺拔,不需要垫枕头,他在她醒来之前就走了,在清晨第一道曙光的照射下,她面若桃花。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走到佩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一只衣袖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了安纳托利亚2,他记得,在那次旅行的最后几天,他整天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穿梭,罂粟花是用于提取鸦片的,他感到有些新奇。最后,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觉得不对劲儿,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们一道发起攻势的地带,那些军官屁都不懂,大炮打到了自己的部队,那英国观察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他们身穿白色的芭蕾舞裙,穿着向上翘的带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稳步地、如潮涌般地走来,他看见那些穿裙子的男人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射击,接着,军官们自己也开始奔跑,他和那个英国观察员一道跑起来了,跑得肺都发痛了,嘴里满是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堆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是跟原来一样潮水般地涌来。后来,他见到了一些从来连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别说见到过,糟糕得一塌糊涂。因此,那次回到巴黎的时候,他根本不愿说起那事,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他路过咖啡馆时,看见里面那个美国诗人面前摆一大堆茶碟子,他那土豆般的脸上现出一副愚蠢的表情,在跟一位罗马尼亚人谈论达达主义运动,那罗马尼亚人说,自己名叫特里斯坦·扎拉,他总是戴一副单片眼镜,老是闹头痛;后来,他回到公寓,与现在他重新爱上的妻子住在一块,再也没有吵架了,气也消了,还是在家顺心。事务所会把他的信函送到他的公寓里去。所以,一天早上,某人给他的回信被放在一个托盘上送过来了,当他看见信封上的笔迹时,他傻眼了,浑身打颤,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他妻子问:“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事才刚开始就告吹了。
他想起了和那些女人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和争吵。她们总是挑选最好的时机跟他争吵。为什么她们总是选些他感到状态最佳的时刻与他争吵呢?对于这一点他从未写过,因为,首先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更何况要写的东西之多,所以写不写无所谓。不过,他始终认为最终还是要写的。要写的东西真够多的。他目睹过世界的变迁,这不仅仅是那些大事;虽然他目睹过许许多多的大事,观察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依然能观察到最微妙的变化,他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期又是怎样的表现。他自己就曾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亲眼目睹过这种变化,他有责任将这些变化记录下来;可他现在再也没有机会写了。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她已经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挺好的。”
“现在可以开始吃了吗?”他看见莫洛手里提着折叠桌就站在她身后,另一个仆人端着几蝶子菜。
“我想写点东西,”他说。
“你得喝点肉汤,恢复一下体力。”
“今晚我就会死,”他说。“用不着恢复体力了。”
“你别瞎说了,哈利,求求你,”她说。 “干嘛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子了,现在已经烂到大腿了。我还何必拿肉汤来跟自己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还是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道。 “那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不得不把它倒进杯子里,等它凉了后再喝,一口喝下去,就不会噎住。
(注:⑿ 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位于海峡西岸。)
“你是个好女人,”他说。“别在意我。”
她仰起那张国际知名杂志《激励》⒀ 和《城市与乡村》 ⒁ 人人皆知,广受喜爱的封面人物的脸庞望着他,她那张脸只是因为酗酒过量、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逊色,然而,《城市与乡村》从没有刊登像她这美丽的胸部、那样丰满的臀部以及她那会轻柔抚摸你背部的双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人见人爱、令人欢愉的笑容时,他再次感到死神即将来临。这回没有冲击。只是如同一阵轻风,让烛光摇曳,火焰腾起罢了。
“等会他们会把我的蚊帐拿起来挂在树上,然后生起一把火。今晚我不想在帐篷里睡觉。用不着再搬动了。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天不会下雨的。”
你就会这样死去,在听不见的轻声细语中悄然离去。好吧,再也就不会有争吵了。他保证。现在他还不会毁灭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也有可能会。你有可能会毁掉一切。但也许他不会。
“你可以做个笔录吗?”
“我从未学过,”她告诉他说。
“那么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虽然看起来已经压缩处理过了,只要你理解正确,用一段话就可以表达清楚完整。
在湖边的一座小山上,有栋圆木屋,墙壁的缝隙用砂浆填成了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子,那是用来召唤人们进屋用餐的。房屋后面是田野,田野那边有一片森林。一片钻天杨从房屋边一直延伸到了码头。另一排白杨则顺着地岬迤逦而去。沿树林边缘有条小路一直通往山顶,他以前曾常沿路采集黑莓。后来那圆木被大火烧掉了,壁炉上的鹿脚架上挂的猎枪也一起被烧毁了,事后,枪管和枪托随融化在弹匣里的铅弹也一起烧掉了,搁在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本是拿来放进大铁锅里熬碱水做肥皂用的,他问祖父能不能拿这些东西去玩,祖父说不行。你瞧那些枪支依旧是他的,他再也没买别的猎枪。他也没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位置又用木头重新盖了房子,房子刷成白色,在门廊里可以看见那片白杨树和那边的湖泊;可再也没有猎枪了。当年挂在圆木房屋墙壁鹿脚架上的猎枪枪管,依然躺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碰过了。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⒂ 租了一条有鳟鱼的小溪,有两条路通到那儿。一条是从特里堡下到山谷,绕过靠近白色路边树荫下的那条山路,然后上一条穿过山间的岔路,经过矗立着许多黑森林式高大房屋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路和小溪交汇处,我们就在那儿开始下钓。
另一条路是沿陡峭的树林边缘往上攀爬,翻过山顶,穿过松林,越过草地,一直往下走到桥边。
沿溪边有一大片白桦树,溪流不大,而且很窄,溪水清澈,水流急湍,在白桦树的根部冲出了一个个小潭。在特里堡的旅馆里,店主该季生意兴隆。住在店里倍感惬意,我们还成了好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他前一年赚的钱远不够添置旅店的必需品,结果上吊自缢了。
你可把这些口述出来,但你不可能把巴黎的那个护墙广场口述出来,那里卖花的人在大街上给花染色,街头洒满了颜料,那里还是公交车的始发站,一些老头儿和老太喝葡萄酒和劣质果渣白兰地,喝得乱醉;孩儿们在凛冽的寒风中流着鼻涕行乞,满街是汗臭和贫困的气息、“业余爱好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栖身在大众舞厅楼上的妓女。看门的女人在她那间小屋里款待那共和国自卫队队员,一顶插有马鬃的头盔就搁在椅子上。门厅对面还住着一位女房客,她丈夫是名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当她在乳品店打开《机动车》报纸,看见她丈夫在巴黎环城赛中获得第三名时,她高兴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比赛。她涨红了脸,哈哈大笑,接着跑上楼去,手捧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大众化舞厅女老板的丈夫是开出租车的,当哈利要在大清早去赶飞机时,女老板的丈夫就会来敲他的门叫醒他,动身前,他们在酒吧的锌桌边各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跟那个社区的邻居很熟,因为他们都是穷光蛋。
护墙广场周边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爱好者。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运动爱好者则以锻炼忘却贫困。他们都是巴黎公社社员的后裔,对他们来说,懂得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开枪打死了他们的父辈、他们的亲属、他们的兄弟以及他们的朋友,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建立公社之后就接管了这座城市,凡是手上有茧的、戴便帽的,或身上带有任何其他标识说明他是劳动者的人,一旦被抓到,便一律格杀勿论。就在这样的贫困环境里,在街对面有一家卖马肉的铺子和一家酿酒合作社的住宅区里,他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在巴黎,没有第二处让他如此钟爱了。那蔓生的树木、下半截涂成棕色,上墙呈灰白色的古老房子、圆形广场上长长的绿色公交车、把路面染成紫色的染花颜料、从山上急转而下到塞纳河的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街、还有另一条狭窄而热闹的穆浮塔大街、通往万神殿的大街,还有他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该地区唯一的一条沥青路,驶过时感到车胎在上面溜滑溜滑的,街道两旁的房子又高又窄,还有一家旅馆,房屋高耸,价格便宜,保罗·魏尔兰 ⒃ 就是在这家旅馆去世的。他们住的公寓只有两间房子,他在旅馆的顶楼有一间房,月租60法郎,他就在这间房子里写作,从房间里,他可以看见巴黎的屋顶、烟囱和周围所有大大小小的山。
从那幢公寓,你只能看见那销售木材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劣质葡萄酒。马肉店铺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敞开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马肉,还有他们常去买酒的漆成绿色的合作社,那里的酒又便宜又好喝。余下的就是邻居家灰泥墙壁和窗户,夜里,当有醉汉躺在街上,哼哼唧唧,有人让你相信典型的法国式的醉酒根本不存在时,邻居们会打开窗户,接着是一阵喃喃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那儿。他正跟某个看门女在床上睡觉呢。叫警察来。”等到有人从窗口往外泼了一桶水,那呻吟才停止下来。“什么东西?水。哦,这可是个聪明的搞法。”
然后,关上窗子。他的女佣玛丽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她说,‘要是让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下班,他只会在回家的途中喝得稍有点醉意,也不会花很多钱。要是让他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晚都会喝得烂醉,那就会一个子儿也不剩。缩短工时,受罪的只会是工人的老婆。’
“你不想再喝点肉汤吗?”那女人这时问。
“不啦,太谢谢了。汤真棒。”
“再喝点吧。”
“我想来杯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没有好处。”
“是呀,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写过这歌词,而且还谱了曲。这正好让你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喜欢让你喝酒。”
“啊,是呀,只是酒对我没好处。”
在她离开的时候,他想。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不是我所想要的一切。嗳,他累了,太疲倦了。他想睡一会儿。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死神还没到。它一定是到别的街道上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走。
不,他从来就没有写过有关巴黎的事。对巴黎他毫不在意。可其余那些他没写过的事又怎么样呢?
(注:⒀ 时尚杂志1989年创刊,是主力引领时尚新贵的流行魅力指标的全方位专刊,以Know-How的文字内容,搭配清楚、具质感的写真图片,从读者立场出发,报导读者最需要的资讯,掌握最新流行脉动,随时更新流行讯息。
⒁ 二十世纪初期的一份美国较高雅的大众杂志,刊载社交界各类信息。)
⒂ 德国西南部山区,著名的旅游胜地。
⒃ 保罗·魏尔兰(1844—1896),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那牧场和那银灰色的艾灌丛,灌溉渠里清澈湍急的流水、深绿色的苜蓿又这么样呢?那条小径蜿蜒而上一直通往山里,夏日里,那些牛跟麋鹿一样害臊。
秋天你把它们赶下山的时候,它们会不停地哞哞直叫,喧噪声没完没了,牛群缓缓地,扬起阵阵尘埃。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可见,山谷那边一片皎洁,骑着马在月光下顺小路下山。他如今又想起来,在穿过树林下山时,看不清路,只好抓住马尾巴摸索着前进,他很想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再说说那打杂工笨小子,那次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牧场里,并吩咐他看好干草,别让人偷了。然而,一位从福克斯镇来的老混蛋,在牧场干活儿的时侯曾打过这笨小子,他不干了,想弄点饲料。那笨小子不给,老家伙说要再揍他一顿。趁老家伙想闯进牲口栏时,笨小子从厨房里拿出了一支来福枪,一枪就把他崩了,等到他们回牧场时,那老头儿已经死了一周,硬邦邦地躺在畜栏里,部分肉体已被狗吃掉了。你把他那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裹起来,捆在雪橇上,让那笨小子帮你拖着,你们俩站在雪橇板上拖着老头儿残留的尸体,在路上滑了60英里地,到了城里,把那男孩交给了警察局。笨小子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逮捕。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尽一份职责,你是他朋友,他满以为自己应该因此而得到奖赏。他帮忙把那老家伙拖进了城,因此人人都知道那老家伙有多坏,知道他是怎样费尽心机想盗窃不属于他的饲料的,当司法长官把手铐戴在笨小子的手上时,那男孩还不敢相信。然后,他哭了。这故事一直留在他脑海里,他想把它写下来。他至少知道在那里有20个这样有趣的故事,可他一个都还没有写。这是为什么?
“你告诉他们这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啊,亲爱的?”
“不为什么。”
自从有了他,她就不那么多喝酒了。可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写她,这一点他现在心里很清楚。不仅这样,其他的女人他也不会写。有钱人都是笨蛋,他们就知道喝酒,爱玩双陆棋。他们都很蠢,爱唠叨。他记得那可怜虫朱利安,他心怀罗曼蒂克,敬畏富人,记得有一次他是怎样写小说的,开篇他这样写道:“那些很有钱的人与你我是决然不同的。”别人又是怎样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有钱。但对这句话朱利安并不感到幽默。
他认为他们是富有魅力的一族,当他发现他们其实并非如此时,他就被毁了,就像他被其他事物所毁掉一样。
他一向蔑视那些被毁掉的人。你根本没有必要喜欢这些,你懂的。任何事情都骗不了他,他想,他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所以任何事情都伤害不了他。
好吧。现在,对于死他也毫不在乎。他一直最害怕的就是疼痛。他可以跟别人一样忍受疼痛,只要不是持续无止境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但现在有些东西让他痛得半死,就在他感觉到实在撑不住的时候,疼痛也就了结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爆破官威廉姆森在一天晚上钻过铁丝网时,被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手榴弹炸伤了,他尖叫不止,祈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大胖子,很勇敢,虽然有点爱炫耀,但是位好军官。那天晚上,他在过铁丝网时被炸伤了,一道火光突然把他照亮,他的肠子溢了出来,挂在铁丝网上。当战士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吧,哈利。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吧。曾一度,大家对凡主给你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有过争论,有人认为,经过一段时间后,疼痛会自行消失。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姆森和那个夜晚。在威廉姆森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他把自己留用的所有吗啡丸都给威廉姆森吃了,也没有马上止住他的疼痛。
可是,现在他依然很痛苦,但非常轻松;假如伤势就这样继续下去,不恶化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担心的。不过,他希望有个很好的人跟他做伴儿。他想了一下他所想要的伴儿。
不,他想,假如你所做的一切,你干的时间太长,又干得很晚,那么你就别指望人家还在那儿陪着你。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走了。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了。
就像对其他一些事情一样,我对死也厌烦了,他心想。
“真叫人厌烦,”他大声地说。
“说什么呀,亲爱的?”
“要做的事情时间拖得太久了。”
他看了看她那张处在自己与篝火之间的脸。她正靠在椅子上坐着,火光照在她那线条分明的脸蛋上,格外动人,他看得出她已经很疲倦了。这时,他听见那只土狼就在离火光照射的范围不远的地方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不过我累了。”
“你觉得自己能睡着吗?”
“肯定可以,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儿。”
“你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吧?”他问她。
“没有。只是有点儿困。”“我感觉到了,”他说。
此刻他又感觉到死神就要来临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就是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我从未失去任何东西,你是我认识的最完美的男人。”
“天哪,”他说。“女人了解的东西太少啦。那是什么?你的直觉吗?”
因为,就在那时,死神来了,死神的头就靠在帆布床的脚头,他能闻到它的味道。 “千万别相信死神就是镰刀加骷髅,”他告诉她说。“有可能是两个从容地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或者就像一只长着宽大鼻子的土狼。
”它现在正一步步朝他逼近,不过他没有任何形态。它仅仅只是占有空间罢了。
“叫它走开。”
它不但没有走开,相反更靠近了些。
“你的呼吸真臭,”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是一步步朝他逼近,现在它已经没法儿跟它说话了,它看到他已不能说话了,又靠近了些。现在他试着默默地把它赶走,但它已经爬到他身上来了,它的重量全压在他胸口上来了,当它蜷缩在那儿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听见那女人说,‘先生已经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进帐篷去。’
他没有开口说,要她把它赶走,现在它就蜷缩着,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连呼吸都困难了。随之,就在他们抬起帆布床那一瞬间,忽然一切正常了,重量从胸口上离去了。
已经是早晨了,已是晚早晨了。他听见了飞机声。起初飞机只是一点点大,然后,在空中盘旋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到外面,点燃了火,接着又把煤油浇在上面,堆上杂草,这样,平地的两端冒起了两大股浓烟,晨风吹拂,把浓烟吹向了营地,飞机又盘旋了两圈,这次降低了许多,然后下滑,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松的裤子,花呢夹克衫,头戴一顶棕色的毡帽,朝他走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老兄?”康普顿说。
“腿出了毛病,”他告诉他。“吃点早餐吧?”
“谢谢。来杯茶就行。这是一架‘银色天社蛾’,你知道的。我没法儿带夫人一起走。机上只够坐一个人。给你准备的卡车已经在路上了。”
海伦先把康普顿拉到一边,跟他说了点什么。康普顿走回来时比先前愉快多了。
“我们马上抬你上飞机,”他说。“我再回过头来接夫人。飞机恐怕得在阿鲁沙加油。我们最好马上就出发。”
“你的茶怎么办?”
“喝不喝无所谓,你知道。”
男仆们抬起帆布床,绕过那些绿色帐篷,顺着岩石来到那块平地,一直绕过此刻燃烧得正旺的那两股浓烟,杂草已烧尽,风正吹着火焰,他们来到了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抬进飞机,但是,一旦抬进去了,他就可以躺在皮椅子上,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坐的位子一边。康普顿拉动螺旋桨后登上了飞机。他向海伦挥了下手,又朝两个男仆挥了挥手,飞机马达发出着惯常的轰隆声,转了个方向,康普顿留意着四周疣猪打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之间的空地处颠簸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随着最后一次颠簸,飞机升起来了,他看见他们全在下面挥手致意,山边的那片营地现在看上去显的扁平扁平的,平地很开阔,那一片片树木和灌木丛也变得扁平起来了,现在可以俯视到那一条条狩猎的小道顺畅地通往那干涸的水洼地,他还发现了一条新的河流,他以前从未见到过。斑马看上去也只是小小圆圆的背,成群的牛羚,大头黑点,越过平原时,就像一根根长长的指状物在地上爬行,此刻,飞机的影子正朝它们靠近,它们惊吓得四散奔跑,显得越发小了,它们的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极目望去,这时的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花呢夹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牛羚群追着他们往山上跑,然后他们飞越过了高峻的山岭。陡峭的山谷里树木高耸,浓绿发亮,山坡上长有大片密密匝匝的竹林,接着又见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跨过一座座尖峰和一道道峡谷,但见山岭渐渐下斜,随后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大地呈现出一派紫棕色,飞机在热浪中颠簸着,康普顿回头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前面又是崇山峻岭,黑压压的一片。
飞机没有朝阿鲁沙方向飞,而是往左转了,他揣摩着显然飞机还有油,他朝下望去,只见是一片粉红色的云,像是用筛子筛过了似的,在大地上空飘动,从空中看去,却像暴风雪到来之前的一阵初雪,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过来了。接着飞机开始拔高,好像他们是在朝东边飞,随之,天色暗下来了,他们遇上了暴风雨,大雨滂沱,飞机如同是从一道瀑布下穿过似的,穿出雨帘后,康普顿转过头去,咧着嘴笑了笑,用手指着前方,极目远望,他仿佛看见了整个世界,在阳光的照射下,它宽广、宏伟、高耸、洁白无瑕,让人难以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于是,他知道那正是前往的地方。
这时,土狼在夜色里停止了幽咽,开始发出奇怪的几乎像人那样啼哭的哭声。那女人听见了,心神不安地在床上辗转。她并没有醒。在睡梦里她是在长岛的家中,那是她女儿首次开始进入社交界的前夜。好像他的父亲也在,他显得十分粗鲁。随后土狼的大声啼叫把她吵醒了,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感到有些害怕。然后,她拿起手电筒照了一下另一张帆布床,那是在哈利睡着后他们抬进来的一张床。隔着蚊帐,她可以看见他的身躯,但是他的腿却伸在外面,耷拉在帆布床的床沿上。敷药的纱布全脱落了,她不忍心再看了。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又说,“哈利,哈利!”然后提高嗓音,“哈利!请你醒醒。唉,哈利!”
没有回应,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
帐篷外,土狼依旧用在那里奇怪地嚎叫,还是刚刚吵醒她的那种声音。由于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译者简介:王仁才,男,张家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省诗词协会会员,长沙市诗词协会会员。翻译出版了儒勒·凡尔纳(法),海明威(美)等世界名家名作十部,发表散文、诗词三百余首(篇),散见国内一些重点刊物和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