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03)
宋·吴文英《高阳台·过种山》(续完)
高阳台·过种山,即越文种墓
[宋]吴文英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〇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关于吴文英这首词,“百度”的解释认为,上片除歇拍外,都是说词人自己。有专家的笺注认为,上片是说文种。“百度”的解释与专家的笺注,差距太大,莫衷一是。故求教于先生。
(接上期)钟振振答:
由于古代文士也佩剑,故其诗词里经常写到“灯前”(或“灯”下)观“剑”、舞“剑”。而这样的举动,俨然便有志在为国靖难、建功立业的意味,特别是在吴文英所生活的时代——南宋。例如:
廖刚《廖传道示旅中述怀借韵奉酬且相慰勉云》诗曰:“灯低自怜干斗剑,壁间谁辨化龙梭。”
曹勋《刘生》诗曰:“灯前看宝剑,雪里按苍鹰。”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词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刘过《贺新郎》(弹铗西来路)词曰:“腰下光铓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谁更识、此时情绪。”
岳珂《夜坐》诗曰:“看剑挑灯久,谯城角引梅。”
李曾伯《哨遍》(天限长江)词曰:“向马首论诗,灯前观剑,岂无差强人意。”
宋自逊《昼锦堂·上李真州》词曰:“挑灯看,龙吼传家旧剑,曾斩吴曦。”
华岳《怒题》诗曰:“夜深踢起床头婢,和泪挑灯把剑看。”
陈人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词曰:“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胡仲弓《秋意》诗曰:“壮心肯逐悲秋老,自剔青灯把剑看。”
东冈《意难忘》(清泪如铅)词曰:“山阴欲棹归船。暂停杯雨外,舞剑灯前。”
赵希璐《秋夕》诗曰:“月淡钟声晓,灯清剑影寒。”
文天祥《海上》诗曰:“得官须报国,可隐即逃秦。身世盖棺定,挑灯看剑频。”
汪元量《秋日酬王昭仪》诗曰:“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
林景熙诗曰:“老气十年看剑在,秋声一夜入灯深。”
仇远《夜行船》(十二阑干和露倚)词曰:“古剑埋光,孤灯倒影,咄咄树犹如此。”
于石《次韵杨恂夜兴》诗曰:“挑灯看剑心犹壮,欹枕听泉眼独醒。”
因此,吴文英词“灯前宝剑”云云,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它可能还含有另一层意思:既然像文种这样忠心报国的功臣,最后的下场竟是被国君赐“剑”自刎,那么,我辈书生“灯前观剑”“灯前舞剑”,志在报国,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效法范蠡,乘扁舟,泛五湖,远祸全身。那才是更为明智的人生选择。
国君赐死之“剑”,书生报国之“剑”,“此剑”非“彼剑”。但都是“剑”,于是便有了“双关”的前提。如果我们非要纠结于这里到底指的是“此剑”还是“彼剑”,胶柱鼓瑟,那可真正是刻舟求“剑”了。
上片最后一韵“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笔墨拖回到眼前种山的景物——“岩上花”。此时的山花,与一千七百年前的文种,毫无瓜葛,故曰“闲花”。但在词人的嗅觉里,那花香得有些怪异,仿佛透着一股血腥味。是不是文种自刎时颈项间喷出来的血呢?就客观的物理世界而言,当然不是。但就词人主观的文学世界而言,俨然正是。不相干、没感情的“闲花”尚且“腥染春愁”,何况惺惺相惜的人呢?这种写法,叫做“移情于物”。那“腥染春愁”的“岩上闲花”,恰是词人情感的“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