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是诗歌的发动机
——兼论陈修元的三星堆神性写作
作者:何光顺
我与陈修元兄是因为“神性写作”主题和“南方诗学”建构的共同志趣而认识的。这样一个认识机缘要从我们共同的朋友向以鲜教授说起。以鲜兄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在诗歌精神和诗学理解上有诸多契合与共鸣。比如,其最近在其微博和微信朋友圈谈到《南方诗论》时就提出“南方是诗歌的发动机”之说:
收到何光顺教授的新著《南方诗论》,一部极具开拓性的地理诗学原创著述。何光顺教授的研究视域及成果,具有明确的整体性系统写作倾向,并再一次提醒我们:南方,南方,永远是中国诗歌的(甚至是人类诗歌的)发动机。所以,里尔克才会这样歌唱南方:再给他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这真是对于拙著《南方诗论》的知音之论。前面我个人在标举“南方诗学”和“南方精神”之时,以鲜兄也多次在朋友圈呼应和共鸣。或许,知音者总是有着共感的内在生命节奏。我们本期即将推出的诗人、三星堆博物馆原副馆长陈修元兄,就是在读到以鲜教授在朋友圈分享我谈“南方诗学”的文章后,经以鲜教授介绍,我们互加微信而后见面交流认识的。
为表示大力支持,修元兄专门从我这里和在网上分别购买了拙著《南方诗论》,并认为这部著作从开篇就谈到并又贯穿全书的“文学神性”主题与他正在开展的三星堆神性写作具有高度的契合和共鸣。我们由此共同谈及了中国和世界文学中的神性书写,谈及三星堆作为华夏神性文明肇端的重要性,共同思考这块青铜神性平原带给华夏文明的异质性而又实际是内在于其中的那样一个超越性维度。我们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都感慨知音者终会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都因那精神的至高之维。
正如我在回应向以鲜教授论及“南方是诗歌的发动机”之说时谈到的:
我们进行南方诗学建构的紧迫感,再没有比现在更强烈的了。南方,永远的南方,在召唤着我们。只有在足够的高度,我们才可能进入到南方!
南方啊,离我们太远,从庄子那里,我们朝南方飞了几千年,也未曾到达!多少次,因那翅膀受伤而坠落,落入深渊,又需要沉沦多久,才能再次启动朝向南方的征程。
向以鲜教授谈到的里尔克的诗中所吟唱的“南方的气候”,就是一种精神的气候,它促迫那在冬春之际播下的精神的种子,在经历严寒和风雨后,在精神的夏天逐渐成熟,那丰硕的精神之果,将浇灌和陶醉人类的精神家园。朝向南方的写作,被南方精神滋养的诗歌,期待着南方的诗,就是朝向着精神的至高存在,是神圣的存在,它烛照出人类挣脱那沉重、阴冷和严寒,而朝向自由和超越之地的飞翔。
在读向以鲜教授《我的孔子》《生命四重奏》《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等著作时,我已然窥见了一位诗人和学者为他自己的写作所引入的那至高神圣之维并藉此介入现实批判的良苦用心。诗人的精神之道就在随时行动的生活的肉身体验中,他以那自由而甘甜的精神之果,让华夏的贫瘠的精神重新得到营养。
我与陈修元兄的投缘,就在于我们都感悟到那样一个神性的维度,已然超越了任何形式的语言,而就隐藏在那烟火气息浓郁的日常生活中,在我们穿越时代烟尘而直接与古人的日常生活对话中。中国现代文明始于珠三角的南方精神,必需要回归那有着三星堆神性文明的古老青铜平原和它背后所倚靠着的莽莽群山。从古老的昆仑山系迁徙而来的巴蜀先祖,安居于此,上天的府库,被赐给他们,在感谢诸神的馈赠中,他们创造,他们子嗣绵延,神圣之火,成为这个民族的内在血脉。
我们且来看陈修元的诗,“没有命名的事物/在田野上蓬勃生长”,未曾命名的世界,是混沌的,是内在丰盈但还未出场的潜能世界,它还处于幽黑的深渊中,“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神说,一切皆已明晰”,这是融合了《旧约·创世记》和中国神话的书写,不是简单的移植,而是诗人在言说三星堆时,他唤出了语词命名的力量。“没有命名的事物/被时间腐蚀。而神在时间之外”,事物、时间、语词的关系,实际就是一种存在和思维的关系,事物的存在,必须在语词的道说中,才能被带向永恒,才能在神圣的维度被保存。这其实是指出了“诗人”,就是人类的神祇,或那居于万物和上帝之间的半神。
于是,一位诗人出场了,“目睹万物在白昼的光影中/——呈现。我在城墙上踱步”,“我”的出场,是诗人的出场,也是语词的出场,是命名者来到世间,每一位诗人,都是代神在说话。阳光、油菜花,一切世间的事物,都可能让诗人“我”迷失方向,然而,诗人,不会陶醉于晨曦和黎明,他会在万物都沉入黄昏和黑夜中时,返回到内心,驱逐那曾经令人迷乱的外在的强光,回到内心之光,“我像蝙蝠/总是在黄昏出动/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替中/确认我的存在”,在众人都沉睡中,哲学的蝙蝠,或黑格尔说的哲学的猫头鹰,才起飞了。
“城垣上的茅草”,衰朽之世间物,映衬着另一种人所栖身的存在“大地”的“永恒”,“神通广大的王”,是贯通天地人的伟大的祭者,是与诗人相互感召着的另一位诗人,“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这是与诗人作诗遥相呼应的神圣创作,王,必须以盛大的仪式,来完成人间的诗篇。“平原上的子民”,在王的祭祀和作诗中,“一部分上了天/一部分逆水进入了远山”,人重新回归了大地和穹苍,作诗,是伟大的事业,“我”,必须在这伟大之前保持谦卑,向神圣顶礼,“神说,一切皆有形/我却什么也看不见”,诗人,又是作为人子,代表着世人向着神的仰望,神就是光,人在神之光里,那光太强,人必须遮住眼睛,才不至于失明,才在神之光里,重新检视自己的内心,在光的照耀中,回到自身的内在之光,以去回应神的光。诗人,作为谦卑者,让人们不要去过于在意那外在的“什么”,而要去看自己的内心是否回应了“神”。
在下一节,王在祭祀,也是王在作诗,是诗人在写王作诗、王祭祀,鲜花、果品,这世间之物,都在诗人的语词指证中,从王的祭祀台献给了光明的日神,日神的“法力”,是光,是词语,是命名,在创造着“宇宙秩序”,“我不知”,是不知其由来,不知其为何,无法追踪神之意,却感受着这秩序的神圣和美,觉悟了其“恒久”和为“人伦”所引入的至高尺度,“如江河”,奔腾而不息。
随后,巫师,以他的语词向着上天祭祀,他手持代表生息生民和万物之大地的“玉琮”,“大声念唱咒语”,“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呼唤诸神莅临人间。观念、灵魂和神性,就在这王、巫师和诗人的向着神的呼喊和回应着神和启示中,被不断实现出来,就在此世间,就在这青铜平原和背靠着苍莽的群山之前,像鲜花灿烂绽放。万物无论诞生,还是死亡,都因这呼喊和回应,而得着安详和平静。
因这语词的呼喊和回应,巫师、王和诗人进入了人的时间,“时间如密集的子弹,将我洞穿”,“时间在哪里,和空间达成默契?”,诗人觉悟到人之存在的有限性的时间之维,“我”又在哪里,不存在世间之物的永恒,它必被时间腐朽,不要骄矜,我们这空间的肉身之存在,不过是时间的瞬刻绽放,是诸神给予时间的礼物,它终将被收回,这向着诸神的节日祭祀,又是生命有限时间的绽放,是向着天空和诸神绽放的花蕾和花朵,“我们找不到洪水的源头/不知道洪水的退期”,不要从有限的人间来尝试理解时间,源头和终结,都在人可以理解的语词之外。
在此世间的存在里,诗人呼唤我们去重视自己和万物的关系,神赐给了人与万物在大地上的和谐关系,“人和牲畜相依为命”,这在世的生存,是彼与此的互依,是人和物的共享,都在爱里,在神之丰富的馈赠中。那些玉,那些黄金,这一切世间之物,“在时光中保持最完美的形状”,因着对神祇的敬畏,人始终当对神赐予人之万物,亦是将人赐予万物的关系,深怀敬畏,“我不敢抚摸,凝视的瞬间/我知道失去的天空/已终身无法抵达”,这是看到人之卑微而深怀敬畏。
接着,诗人写到了地震和毁灭,人群放下工具,对神祇的迎接,“承接星宇万有之光”,以看到人自身的罪,“我就是可耻的。神,请审判我”,看你自己,不要看他人,“我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多少诗人都指认自己的纯洁,并僭越神之位置,而这就必远离神。诗人必观看自身,清洗自己,“生活在继续。腐烂在继续/孤独者行走在孤独的路上”,这是诗人看到自我和人类的腐朽,而后才能看到,人与万物的相依为命,才能理解,“人在其中,我性融入他性”,没有孤绝的自我,我就是我们,我与他,都是在向神的敬礼中,相互融入和成就,而后才有“天地融融,人神喜喜”,人在和万物相爱中成就神意。
在人间,在这人所能感觉和体验的有限时间和空间里,母亲和父亲是我现世生命的最亲近关联,然而,母亲已远去,父亲已大脑萎缩,思维不清,我们身边所爱的每一个人,都无法与我们长久相伴,或者他们先我们离去,或者我先他们离去。在这样一个艰难的人生道路上,又“谁能指引我明天的路?”,“谁带我走出此时此在的黑夜”,在这样艰难的人间,诗人仍旧将世人召唤向“诸神”的位置,只要我们抬头看,就会有“诸神俯身/以星光牵引,天宇澄明/神性之根,青铜树叶茂密/人在她的荫庇下,生生不息”。陈修元,就在这朝向诸神的致敬中,唤出了南方诗歌和南方诗学的精神,朝向温暖、自由、光明之地的奔跑和飞翔。
在这里,他写到了“城市”,这是一座现代的城市,也实际是处于古典与现代的隔离带上的城市,它早已经放弃了诸神,也未能抵达现代城市的自由本质,那在广场的自由讨论,在市场的自由买卖,在剧场的自由演出,这一切都未曾出现,这座现代城市是空心的城市,它必须被放弃,只有在朝向诸神,或朝向日神的奔跑中,这样一座城市才可能实现其本质。“城市在身后越来越远/河流的源头在云端,那轮太阳/一如既往,照耀三星堆遗址”,这数千年的精灵遗址,见证着人朝向自由之神的生命本质。在这样一座隔离带上的城市啊,它如何才能抵达其自由?前行吧,跟随着诗人,去追寻远逝诸神的踪迹!
故而,南方诗学的精神,就是在深渊之黑暗中,奔赴光明的旅行。在还未曾抵达的自由土地,那里有“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陈星元的三星堆的写作,就是为华夏民族带来南方的气候,以迫使这个民族在精神上成熟,那里有自由的甘甜酿成的浓酒。让我们都来痛饮吧。
蜀山牧人 2022.10.22 于蓉城
《诗巫三星堆》诗集诗选
作者:陈修元
《神国三星堆》(长诗节选)
三
没有命名的事物
在田野上蓬勃生长
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
神说,一切皆已明晰
没有命名的事物
被时间腐蚀。而神在时间之外
目睹万物在白昼的光影中
一一呈现。我在城墙上踱步
阳光散乱。油菜花浓香袭来
我迷失方向。平原上
村庄连接远山。我像蝙蝠
总是在黄昏出动
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接中
确认我的存在。城垣上的茅草
以衰朽证明大地的永恒
事件被时间烧焦变形
神通广大的王,在秋天
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平原上的子民,一部分上了天
一部分逆水进入远山
神说,一切皆有形
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十一
夏日当空,广场上日祭仪式
如期举行。队伍纵横排列
猪羊成群,列于祭台
鲜花和果品引日神光临
人群摘下树枝,挡住太阳
磬声渺渺,群巫身着黄色长袍
青壮男人将青铜太阳轮举过头顶
随后是童男童女队列
手举绣画太阳鸟的旗帜
国王至高无上,站在祭祀台
神树参天,祥云积聚
日神乘霞光而下
受众生跪拜,仰望
日神啊,你法力如星海
万物依赖你的光辉生长
而人,依赖你的恩德生长智慧
我不知晓宇宙的秩序,但知其恒久
人伦如江河,绵延不绝
十七
祭祀时节,每年春天
神与人同乘芬芳的气息
巫师站在高台上,双手握玉琮
祭台下人群跪俯,肃穆
牛羊血祭神祇,旌幡飘舞
鱼和鸟随众神飞升
石磬悠悠,巫师大声念唱咒语
太阳如血,神从天宇降临
大地沉寂如黑夜
人心光明如白昼
神殿上,王举起旗幡
口中念念有词。巫师手握象牙祷告
牲畜被宰杀时,安详而平静
三十
时间如密集的子弹,将我洞穿
百孔千疮,血淤成痂
我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生
世间万象,被时间的魔法罩住
唯有星空,在我的视野外
时间在哪里,和空间达成默契?
神灵穿行其间。神树
不断长高,攀援的人群
如果实纷纷坠地
大地突然摇晃,我抓不住神的手
飞鸟跟随太阳,东升西落
鸟声渐远,鸟影遁空
我的先祖,丢弃祭拜的法器
空手回家。妻子满头白发
儿女成群,再也认不出他们的父亲
高台上,牲畜鲜血四溅
神主啊!我们献出了自己的心爱
献出了体内的血。你还要拿走什么
除了震天的锣鼓,我听不见
你的声音。黑夜漫长
动物肉体腐烂。先民年复一年耕种
上天的路,随一场只涨不退的洪水
而断绝。我们找不到洪水的源头
不知道洪水的退期。祈祷千年
一瞬间,洪水劈空而来。一群群飞鸟
展翅逃离泽国。在水中
人群异类,鱼群躲避
三十九
人和牲畜相依为命
神成为人闲暇时的娱乐
天愈加高邈,远离人心
在地上行走,我们脚下轻飘
不由自主。道路泥泞
岁月按人的意志延长或缩短
深埋在泥土下的祭品
带走了神的荣光。人被遗弃
荒草地, 与虫蛇为邻
神树折断,鸟儿垂下头
鱼在水中,时时提防撒下的渔网
孤独时,我们精力充沛
饮酒,做爱,任春天和野草在门外疯长
那些玉,残留神的指纹
那些黄金,按神的旨意
在时光中保持最完美的形状
我不敢抚摸,凝视的瞬间
我知道失去的天空
已终生无法抵达
四十二
地震后,洪水泛滥,瘟疫流行
巫师和国王也未能幸免
昆虫和野草在腐烂物上炫耀
另一种生命的强盛
判处终身苦役的工匠
他们接受指令
不能将自己的影像铸进青铜
而玉,洁白光滑
只能佩带在王室女人身上
即便是苦役,也没有我在场
我大吼一声,空空荡荡
我爱过的女人,终生受苦
内心充满忧伤。我不敢回头
不敢抚摸断裂的玉璋
当年盛酒的陶器
已消失醇厚的芬芳
四十七
蜀地瞿上,众神居住之地
天宇流转,星光显现
河流草木生灵,神的大地万物和谐
人在其间,阳光轻启灵性之门
巨树伸开蓬勃的枝叶
承接星宇万有之光
鱼虾戏水,河流母性四溢
岸上的人群,一边劳作
一边谋划祭拜仪式
下界隐于地层,从天坑进入
深黑不见底
人间未见的鳌鱼,止息暗河波涛
众神飞禽附身,在天空滑行
人群放下工具,双手空握
做好迎接的姿势
五十
一个盲人。神在他心里
点亮一盏灯。一个聋者
听到了神在他耳边的爱语
人群如陀螺,被欲望之鞭持续抽打
温水煮青蛙。时代和平而暴富
宠物狗成为幸福的代名词
它们在街头撒欢,在狗群显贵
烈日斩断河水,蒸发信仰
我在街头寻找一个可耻的人
人人衣着光鲜,面露喜色
我返身而回,死死箍住自己——
我就是可耻的人。神,请审判我
我贪食嗜睡好赌,逞能纵欲
我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五十八
生活在继续。腐烂在继续
孤独者行走在孤独的路上
他逆向而行,用脚步丈量瞿上古城
在西城墙上,他找到当年的自己
身穿虎皮手执长矛,守卫城池
大巫师和国王,坐在祭祀台上
仰望星空,解读星象密语
自性之人,昙花开时质疑生死
神攥紧放飞风筝的绳子
一切都是在,过往与未来
人在其中,我性融入他性
一滴水,汇入海洋
流动即是水性。晨露映现霞光
天地融融,人神喜喜
六十二
再一次,我失重在星空,且迷失
母亲,坟上青草,夕阳西沉
父亲,大脑萎缩,思维不清
谁指引我明天的路?更可怕的是
谁带我走出此时此在的黑夜
我在,黑夜在。诸神俯身
以星光牵引,天宇澄明
神性之根,青铜树枝叶茂密
人在她的荫庇下,生生不息
赤脚奔跑,天边变幻的云像指路
城市在身后越来越远
河流的源头在云端,那轮太阳
一如既往,照耀三星堆遗址
《三星堆圣物诗》(组诗)选
青铜人首鸟身像
这符合我对生命的预设
长久以来,我以鸟的方式
或鸣叫,或飞行,当然也以
空气阳光露水为食
真正的鸟,从不谈论自由
只有人,精心制造笼子,并诱捕
那是王指定的一个匠人
他白天睡觉,深夜思考
他把青铜浇铸的人首鸟身像
献于王。王如电击,命人杀了工匠
我鸟身换人身,子夜时分
用残缺的诗句编制羽毛
避开家人,避开墙上的挂钟
取下自己的头,安放在鸟脖子上
青铜纵目面具像(更正:新一首,上下空行)
纵目即天眼。蚕丛从氐羌来
天上还是地上?谁也弄不清
后人用不着再看世象
就算看,与雾里看花有何异?
人眼与天眼相遇,首先要
转换的是时空。谁来转换?
其次,要分清人眼与狗眼的区别
即便分清,人眼与狗眼是否可置换?
在天眼前,不能久视
不久视,又何以知宇宙的奥秘?
它比x光、伽马射线更强,人那点妄念
快收起。赶快把它深埋土里
难道神也可以被埋葬?
罢,罢,罢,人眼即人眼!
青铜大立人
黑暗中,我遭遇了梦魇的袭击
泥土松软,考古人员思想坚硬
形同绑架,众人将你抬离土坑
田畴山川,日月星光
我在,诸神在,万姓子民在
生与死,白昼和夜晚交替
风穿过手心,马牧河穿过巫王的领地
有一年秋天,后人供奉我于神殿
那时,锣鼓震响,万人争睹
我仍是现在的模样——
身高1.72米,连底座,重180多公斤
头戴花冠,衣饰龙纹、虫纹、目纹
只是那时,我仍然双唇紧闭
听不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青铜神树
摇动树身,有风从枝叶穿过
九只鸟一齐醒来,天空依然晦暗
尘埃积聚,水从何来?
树无根,通天的阶梯在哪?
青铜的材质,繁复的工艺
正如水只见波纹
金乌负日,巡游于天
扶桑,若木,那是神树无疑
我想把它还原为一株普通的
青铜制品,实心,年轮模糊
但是徒劳,鸟收缩翅羽
那另外的一只,“居其上枝”
不见了踪影。此刻,空中的日头
正持续为地球加温
青铜贝
兄弟,别老瞅着我。大王巡查
已回宫,享用美食,午间打盹
有微风过堂,有婢女摇扇
她,家住城外,长发秀目
我们已约好今晚在马牧河桥头幽会
这只贝,我要悄悄放在她手心
模具已做好,只等青铜熔化
再慢慢冷却,中空而精巧
这枚海贝(海,是我想象出来的)
谁没有私心呢?我的私心
就是娶她为妻。我愿意
终身为巫王做神器的工匠
只要每晚放我回家,一个草棚搭的家
棚外开满星星点点的报春花
玉璋
说:玉可食。含金银硅锌铁微量元素
可除中热,解烦懑,养五脏,舒血脉
至此,天下古玉渐少
又说:君子以德比玉。玉少德当然少
三星堆出土的玉璋,鱼形牙形
出产地,当是最近的龙门山脉九峰山
要说质地,算不得名玉品相
三千年前,这话谁说砍谁的头
玉璋,形色各异,大小不等
巫师双手握持,步履沉缓
祭祀台上,岷山遥远,石室已空
平原接天,孤独由此而生
握璋在手,天不旋,地不转
鸟飞鱼游,蜀人万念无忧
玉琮
有鸟自神树飞回,言天之高阔
有鱼自出海口逆水东来,说地之广大
人在岷山,采掘美玉
握玉在手,听阴阳化育的声音
地球之始,烈火熔融
冷却为岩,岩之精为玉
仰天为圆,俯地为方
凿,钻,磨,琢,玉琮成焉
由此,黄琮祭地,地神感应
人神交合,天地气流通融
净手,焚香,默祷,日在上
月在上,星光之力,草木之势
人便可驯兽为畜,育蚕织衣
黑夜,堂上玉琮,闪发深绿之光
金杖
记忆犁过平原,如沟渠纵横
浇灌春花,掌纹一样盛开
神展翅远飞,金杖光芒闪耀
如彗星扫过夜空。鱼纹,鸟形
本是自在之物,刻饰精美
那支箭,直射宇宙靶心
人群归顺,从那一刻开始
祭台高耸,乐音响亮
我们愿意匍匐,愿意小草般歌唱
金色,刺痛阴暗的光线。远方的部落
夜半商议来朝。神退隐
金杖无法折叠,埋入地下
记忆由此植根。天光剖开厚土
金杖,让涣散的人群重新积聚
《三星堆短诗》选
三星堆诗章
古遗址城墙上坐着的人
目睹稻谷收割后的田野
自言自语,问:
秋天的漩涡的中心,在哪?
阳光的斑斓的中心,在哪?
时间的转动的中心,在哪?
他想从眼前流水的薄弱处
截取一杯水,把自己的生命去皮
一节一节,放进去,浸泡
能够像几千年前盛酒的陶器
埋入泥土之下,与玉石一起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在三星堆遗址读图莱的诗
坐在三星堆遗址
读法国让·图莱的诗——
“今天礼拜日,空气呈蜜的颜色。
孩子的笑声穿透了寂寞的院落:
宛如一束菖兰耸向蓝天。
远处大风琴沉默了。
时间是乏味的,无一丝涟漪。”
此刻,暗合了某种情景——
今天也是星期日,深秋了,空气呈衰草的颜色。
草地上,孩子们的惊诧声漂浮在古蜀的河面上:
宛如遗落在遗址晶亮的玻璃球。
幽眇的石璧音乐消失了。
时间对我来说,不是乏味的,
不仅有涟漪,而且吹来相见如初的新鲜气息。
注:保尔-让·图莱(1678——1920),法国幻想派诗人领袖。诗句选自他的《反韵集》(107)(徐知免译)。
三星堆遗址的蝴蝶
三星堆遗址,一只白蝴蝶
它的双翼开合凌乱
显然,衰草不是它的栖息地
它挣扎着欲飞出去,方向不明
鱼凫王朝,残垣秋意深浓
白蝴蝶的开合,具体而清晰
衰草连接空旷的原野
沉静而深邃
时光暗下来
时光暗下来,天宇深处的星星
安静得如博物馆内那些远古的事物
众多的器物依次发出或强或弱的光芒
光源来自残缺的陶器,那些盛水的陶器
已经装不下越来越稠密的时间
光源来自精美的玉器:玉璋,玉佩,玉环
这些神喜欢的器物,在玻璃展柜
以冰冷的微光,回忆神灵初临的时刻
金杖暗黄,皱褶起于深埋地下的黄昏
那双握紧金杖的手,化为尘粒
古城墙上牛羊青草,远山夕阳
青铜大立人,占据馆内的中央
面具环列四周,先祖为神
那只人首鸟,做好了飞翔的姿势
某一刻,它要去另一个国度,山高路遥
那是众神的国度,鸟儿的天堂
我想化身为鸟,栖息神树
然后,趁人不留意,飞出博物馆
洒下一片轻轻扬扬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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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修元,四川广汉人,诗人、作家、文化策划人。1984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三星堆博物馆原副馆长、四川省委讲师团宣讲专家,全国第三届“书香之家”获得者。出版诗集《诗意的飞翔》《回乡》《跟随一江流动的水《诗巫三星堆》《驶向火星》和诗文集《婴儿之眼》。2015-2016策划、组织“诗歌高铁”活动;2017年策划“三星堆与文学”论坛。2021年3月22日,央视《三星堆新发现》直播,由主持人任志宏等朗诵陈修元的诗《面具说话》,引发关注。2022年9月23日,央视CCTV17频道《国宝话丰收》节目中,陈修元再次出镜,接受采访,并朗诵《三星堆秋祭诗》。2022.3.26-4.1(一周),成都地铁全线播放《陈修元:诗意三星堆》,被称为“三星堆诗人”。
──选自《云山凤鸣》2022.10.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