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马沙没来学校报名。我确切知道马沙不来念书的消息,是在开学后的第二天。
开学报名,学校只给了一天的报名时间。从早晨到下午,我守着学生花名册,一边检查假期作业,一边在学生的名字上打对钩,以示报道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报名,到了下午快下班时,校园里人少了,嘈杂了一天的喧嚣声没有了,显出冷清的样子来。办公室里,老师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清点班级人数,看谁还没来报名。只有马沙的名字没有打上对钩。
我琢磨,往年这孩子报名挺积极的,这学期,咋回事儿呢?也许是忘了报名时间,也许是转学了。如果是转学了,那真是太好了。这孩子学习不好,经常拉我班的平均成绩,致使我带的课程在年级排名一直靠后,评优选先一直与我无缘。如果是忘记了报名时间,我是否有必要提醒一下呢?这孩子虽然说学习成绩不行,可体育还是很好的。在去年的运动会上,百米赛跑拿了个第一名呢。平时也是挺机灵的一个孩子,就是有点贪玩。这样的一想,我就矛盾起来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谋着是给家长打个电话呢,短信上说一下呢,还是先不管呢。最后,好像是教师的某种责任战胜了我偏狭的念头,我给马沙的家长发了一条短信:
“马沙咋没报名来?”
然后我等着马沙的家长回复我。直到睡觉前,也没见马沙的家长回复我。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课了。我进班点名,准备上课。看到马沙的座位空荡荡的,我问学生,谁知道马沙为啥没来学校上课?
马沙的同桌站起来说,昨天,马沙到他家去了,对他说,他不念书了。
我非常吃惊,问,为什么?
马沙的同桌说,为什么马沙没说。
我感到事情不对头。赶紧打电话问马沙的妈妈。
电话通了,我问,马沙为啥没到学校来?马沙妈妈说,她在外地打工,她不知道,让我问马沙爸爸。
开学了,孩子没来学校,她竟然不知道。这让我有点生气。我说,我不知道马沙爸爸的电话,你给我发过来。
很快,电话号码发在了我的微信上。我打马沙爸爸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微弱的声音,说,你找谁?我找马沙的爸爸,马沙为啥没到学校来上课,我忍耐着,极度有耐心地说。电话里,那个男人慢慢吐吐地说,他不知道,让我问马沙妈妈。我还要问什么,随后电话就挂了。再打去,已是“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握着手机,我茫然无措。我感觉到我,或者是他们的孩子----马沙,像是个皮球,被他们夫妻踢来踢去。

马沙妈妈我见过一面,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儿。那是在一个家私城里,我转着买一把椅子。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走上前来,给我导购。见了我,不自然地笑起来,有点欲说还休,娇滴滴的样子。
我问:“你认识我?”
她说:“她是马沙的妈妈。”
我仔细看时,她脸上涂抹了厚厚的化妆品,嘴唇红得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我想起来了,这个女人经常在微信群里问马沙的学习情况,而且经常在朋友圈里晒自己的美颜。
我再次给马沙妈妈打电话。我想,一个经常关心自己孩子学习情况的家长,现在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上没上学,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电话通了。马沙妈妈说,她现在不敢回来,她男人打他呢。还说,她男人经常耍赌,刚是个跟她要钱。她不给钱,就打她。他们家的生活费用都是她挣的,她男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现在他们正在离婚,她躲在外地打工,马沙上学的事儿,她没办法,让我找她男人。
我耐心地听着,马沙妈妈开始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了,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一样。
对此,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安慰她呢?同情她呢?帮她出注意呢?好像都不合适。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管你们两口子什么情况,都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来念书。
我又问,马沙现在在哪里?
他说,马沙在正塘乡北湾村他外爷家里。
我们的通话结束了,但马沙的上学问题还是没解决。
学校教务处开始统计各班学生的报名情况,我把马沙没来上学的事如实上报了学校。学校教务处让我到家里去叫马沙,说是教育局对学生的控辍保学,管控得非常严格,决不允许一个孩子辍学。
我说把那孩子叫来,他哪儿去住?怎么吃饭?
学校教务处的人说,这不关学校的事儿,如果那孩子不到学校来上学,就拿我问责。
妈妈哟,这叫什么话?好像马沙是我的孩子一样。我觉得当班主任太难了。
我再次给马沙的爸爸打电话。马沙爸爸的电话总是在通话中。我不管,只要我闲下来,我就打,黑天白夜地打,总算打通了。
马沙爸爸慢条斯理地说,他在广州呢,回不来。还说让我问马沙妈妈,问她干了什么事儿。
我说,我又不是法官,我哪能管你们家的事儿。
说着,马沙爸爸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妈妈的,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孩子生下来还没人管了,成了班主任的事儿了。他娘的,我也决定不管了。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马沙还没到学校来上课。我有些坐不住了。我想那个因父母离婚而被抛弃了的孩子,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内心是否有着孤独和绝望?这样下去会把那孩子耽误了的。
我也曾想着,让那孩子住到我家里,上学。我把这个想法委婉地跟老婆说了。老婆一听,屁股上像扎上了刺,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尖说,我们家不是儿童福利院,就自家的两个娃,这几年都把我的头糟白了。还想让你的学生来?你的头让驴踢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事,可能吗?紧接着就怒气冲冲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在老婆的骂声中,我落荒而逃了。不过,老婆的话倒提醒了我。把马沙送到儿童福利院,真是个不错的注意呢。
说干就干。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儿童福利院。儿童福利院的负责人问我,马沙的父母活着吗?我说,活着呢,还活得好好的。那不行,这不符合政策。儿童福利院的负责人摊着双手,决绝地说。我知道没戏了,沮丧地回来了。
咋办呢?我绞尽脑计地想。但就是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不能让这个孩子一直辍学下去呀,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有一天,我决定去看看马沙,看看他在干什么。
那是一个周六,我问马沙妈妈问了马沙外爷的电话,就向正塘乡北湾村出发了。正塘乡在县城的东南方向,在导航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北湾村。
到了村口,我给马沙的外爷打电话。马沙外爷说,你一直沿着硬化路走,看到手右边的一家街门上有一棵大榆树,榆树下我会向你招手。
几分钟后,我远远地看到大榆树下站着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孩子。近了,我透过车玻璃看到那孩子正是我的学生-----马沙。马沙一边向我摇手,一边喊着说什么。
看到马沙的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沙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束干枯的芨芨草;眼睛红巴巴的,像是害眼疾,恓惶地看着我;跟胳膊一样的细脖子,堆满了垢痂,黑得跟车轴一样。穿的衣服还是学校里的校服,只是没戴红领巾,衣襟和袖子的地方脏得没眼看。趿拉的两只鞋,露出了大拇指。
马沙外爷把我让到了屋里。我坐在沙发上,马沙外爷坐在炕沿边,马沙蹲在地上,两只手拖着下巴,听我和他外爷扯谟。
马龙外爷对我骂起了女婿,他把女子栽了沟了。狗日的,刚是个耍赌,不管家,还问他女儿要钱呢,不给钱就打。日子是没法过了。说着,老人手抖颤着说不下去了,脸色都气得发白了。
我说,这种情况,你们可以报警呀。
唉,报了警了,派出所也没办法,乡镇府也管不了。不得已,起了诉,现在正等着法院判离婚呢。这不,把娃娃的上学都耽误了。马沙外爷叹着气说。
我看着蹲在地上的马沙,问,你想不想上学?马沙低下了头,拿手指剜着露出来的脚指头,一句话都不说。
我问,咋不到村子里的学校上学?
没有学校,学校早撤了。马沙外爷无奈地说。
那可以到正塘乡的学校去上呀,这样待在家里可不行呀。我替马沙想着办法。
正塘乡离我们村子二十里路呢,每天早晚要接送呢。我还放着几十个羊呢,一是顾不上送,二是还没个脚程。困难大得很。老汉啧啧感叹着说。
我一听,这个境况,马沙上学是没一点办法了。
走出街门,马沙外爷指着马沙的黑脖子给我说,你看,你看,这个娃娃有鱼鳞病呢,你看头上脖子里鱼鳞片片子掉渣渣子呢。我仔细一看,马沙的头上,颈项里还真是像鱼鳞样的东西簇拥着,一片一片密密地排列着,反露着,在阳光里像是嘲笑我们呢。
看到马沙头上颈项里嘲笑我们的鱼鳞片,我心里一阵痉挛,慌忙把眼睛移开了,不忍心再看下去。我掏了一百块钱,给马沙,说买药看病去,然后逃似的离开了。
在路上,马沙身上的鱼鳞一直萦绕在我的眼前,几近使我窒息。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放暑假了。慢慢的,我谈忘了这件事。
又一个学期开学了,我申请到乡下学校去支教了,不知道马沙上学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