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名字叫国军,多年前,在这个厂开厂时就见到了他,那时人还比较少,印象很深刻,年龄和我差不多,算当时年龄中上的员工了,最鲜明的是一张很熟悉的让人马上接受的娃娃脸,带谦和的笑容,好像开的花那样,给人好心情,很像我小时村里的一个玩伴,那个玩伴和我关系特别好,上学时一班,下课一起玩,路上一起走,因此对国军产生了格外的亲近感,大千世界,偶尔会遇到似曾相识的面孔。我问他姓名,他说他叫魏国军,我开玩笑说我叫董共军,简单聊了聊。
厂子很大,具体他从事啥工作,我并不清楚,从工服判断,是员工,就是车间干活的岗位,这个工厂把办公室上班的叫管理人员,车间的叫员工,穿的工服不同。这之后,招工人数急剧增加,几千多人的人海中我再没遇见国军,也逐渐忘记了。
工厂打工特别辛苦,身体和耐心没几下子的人坚持不了多久,人员和流水那样流动,路上过二个月见到的面孔就不一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计件工资,没周末没节假日,每天基本都得拼十二小时,国家强行规定休息的国庆和春节假较长,上班后又得通过加班补回来。白天电费高过晚上,活大多在夜里,电吃紧,价格差拉大的夏季,全部活都安排在夜里,厂区白天静悄悄,夜里通宵轰。
有一天,在宿舍去厂区路上我又看到国军,匆匆忙忙骑个歪歪斜斜的小自行车,这里的人要么在车间干活,要么在宿舍睡觉存体力,时间就是利润,体力是本钱,基本没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走路都急匆匆如赶集,大多数踩单车。国军没看到我,为了不打搅,我没向他打招呼,为他多年来还在坚持而暗暗佩服和高兴。几年过去了,能坚持下来的凤毛麟角,需要好身体支撑高强度干活的常规考验,强大心理忍耐挨骂受气扣工钱等无常磨炼,非等闲之辈可办到,我又想起那小时的玩伴,那个玩伴虽然那时年龄小,比同龄人都成熟很多,考虑问题比较全面,而且稳重耐性吃苦性好,深得大人们认可称赞,感觉他俩很像,暗暗敬佩他祝福他。
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年,直到这天,疫情排队测核算,又见到了国军。
春节假刚结束,返回上班前,整个开发区打工的人都排队做核酸,人数众多,九成以上是外省务工人员,刚从家乡赶回来,满脸疲惫,前些年,外出务工人员过年回家主要累在买票难,几个月前就操心如何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一张回家车票,有的昼夜排队,有的高几倍价从黄牛处购得,有的托关系买票,运气好的在网上抢到,近二年,买票难有所缓解,而防不胜防层层随心加码的打着防疫幌子的检查、扫码、验核酸、等结果和准许证等比之前的买票难要难过数倍,无规律,无法准备,让人心理时刻处于恐慌中,再加红码黄码橙码等在空中盘旋,不知道何时随着手机信号就落在谁头上,从而带来炼狱般的经历和折腾,能回到自己目的地的人算幸运者,有的被扣留在途中某个点多日。
队列按照拉绳排了几条,当时天气还比较冷,从北方来的人穿着棉衣,防寒服啥的,队伍按照手持喇叭里喊的保持一米距离,在“戴好口罩”等吆喝声中一步步向前移动,我在看手机,周围不用注意,也没啥需要注意的,突然,听到噼里啪啦几声,好像打架的声音,抬头看,有个人被志愿者连踢带打,外衣几乎被拔下,看着很狼狈,从我们右侧那条队揪向我们这条的最后去了,那人下意识双手抱头防护自己,一转脸,虽然戴着口罩,我认出了,没想到是国军,我很惊讶,自然有点愤愤不平,想帮他论理,怎么能动手打人?
胆怯随即又战胜了我,没敢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敢做声,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一有动静,只能招来皮肉之苦,再无任何益处,看到他秃顶上稀疏的头发弄乱到脸上,很像以前小人书里画的坏人那样,“他妈的……敢乱来……”,那个戴“志愿者”袖章,身上裹一件孝衫那样松松垮垮白塑料布的人连骂带揪收拾他,他想钻过来排我这排中间,志愿者不让,队列最后面很远,奇怪的是不知道为啥那条队比我们所在的短很多,如果排在那条队最后,起码比我们这最后能早一半时间。
熟悉的人被欺负,我心里难平静下来,测完后的路上,我慢慢走等国军,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他还是骑个烂单车,轮子估计歪了,不能直行,左右微微摆动,过来后,他认出我了,下来我们边走边说话,我问刚才怎么回事,我说不应该让步,豁出去把那人一拳打倒能怎样,不就是进去一段时间吗?
“这条队这么长,非得让排这边,那条队人少,怎么不让排?”他说。
“是不是给领导还是啥关系留的?”我猜测。
“我开始也这么想,后来一直观察了很久,而且后面也进去了几个人,都没管,我想着反正快点大家都好,没坏事,就过去了!”
按他说的时间和情况,原来他排在我前面呢,看到旁边的队少,就从绳子下钻过去排在那边最后。
“刚从老家来,今晚就开工,行李还在厂门口不能进,开发区附近的宾馆价格都上去了几倍,不知道核酸结果啥时能拿到?我在老家上车前测了,还没过二十四小时,看到那条队人少,去排那边,被赶到这边最后,等于多排了一个多小时。”
“娃娃当司令——小人得志的时候!”我说。
“不过,管得严是对的!”他说。
我再没说啥,他推着车走着,我问他年过得好吗?父母还都建在吗?
交谈得知,他是居民出身,父亲是早年老革命,在大国企上班,母亲是家属工,后来他接父亲班,难免说起国企的辉煌和对过去时光的怀念。
对之前的居民,我向来是仰望的,就如魏晋时代的士族和庶族,也如马和驴,一出生就决定了马是马驴是驴。魏晋时代的士族和庶族,在政治地位上,士族按门第高低分享特权,世代担任重要官职,而庶族本身为平民身份,只能通过科举才可以入朝为官,居民和农民也是这样,居民是领导阶级,农民是被领导阶级;社会地位方面,士族不与庶族通婚,与庶族不同座、不同食、不同行,即使都是显贵,士族和庶族之间也差之千里,“视寒门之子轻若仆隶”,以前的居民和农民也是这样,没居民和农民结婚的,哪怕最富的农民,在最次的居民前面矮几截,自卑猥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望族”,士族在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享有特权,其社会地位不因政治升降而受影响,庶族工作事务烦琐,官职升迁机会较少,“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居民和农民也是这样,居民出生时就确定了终身无忧无虑的日子,而农民累死累活整天在地里挣扎,温饱难保,我们村一个最漂亮的女孩通过城里的亲戚关系,介绍给一个居民残疾人,那人在文化馆报纸阅览室上班,就是晚上下班时间到,读者离去后把报纸整理穿到木条上的三条钉子上,用橡皮瓶盖固定住,据说一月工资两百,等于当时全村五百人多半年的产值,天生双腿后弯,无法直立,而且还是个侏儒,身高七十八厘米,五官端正,头很大,看上去就像个放开线的木偶,就算这种情况,这家人因为攀到居民而在村里地位鹤立鸡群,那残疾人被老婆用三轮残疾车推着来我们村时,好像来了皇帝,全村人马上都知道,都跑去看他,好像去看领袖,他小孩一样的手学着领袖左右挥舞,脖子上围的金项链比我们那里的拴狗绳粗,小孩那样的手脖子上戴明晃晃的手表,给男人们发红塔山,女人孩子们几颗洋糖,都伸出双手低头接取,赶紧塞嘴里,高兴激动得眼里流水嘴里流水。魏晋离现在两千年了,情景转世,活灵活现地重复了,一切真如轮回的梦境,我对他顿生出几分羡慕和仰视,他就是那些转世的士族一员,不过命运差,转世在居民农民天地之差的末年,这是天运,个人无法改变,无法选择出生时间和地点。假如他出生早几十年,不可能和我这样的一起打工,更不可能认识,甚至说话的机会都没,一切皆如穿越的历史剧,我们没有进步没有改变,我们只在重复,时间在穿越历史,这些年热拍穿越剧,其实就是我们日常生活,服装不同而已。
不过,他说父母年迈,早年工厂关门时,买断了工龄,钱很少,等于被白赶出来的,早就用完,现在生活很拮据,老母亲八十三,每天去菜市场捡拾菜叶,父亲身体更差,基本靠药养着,他老婆前年癌症去世了,欠了不少给看病的钱,一个孩子,大了,也不找工作,闲玩着不听话,都得他养……
唉,人生不易,特别是这个地方,恍如过山车,上一会下一会,全程都是惊心动魄,无平静时分。我同情国军多过我自己,遭罪受艰难方面,我本身就是受艰难的阶层,抵抗耐力强些,心里也自然能适应,我的阶层把能被允许在地里干活当成是幸福,而他不同,出身于含金钥匙的阶层,他从没料到今天的情景。
那时的国企,领导阶级的工人们工作的地方,条件好,待遇高,我家乡有家那样的大国企,那里的人六七十年代就住楼房,七八十年代使用液化气,从那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扬眉吐气,穿着时髦整齐,身上飘逸着香皂味,哪怕穿着工作服在县城街上走过,被路人回头看很久。当地重要领导们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安排进去,能去那里看一眼都是当地人的奢望,如刘姥姥进过大观园那样,回来讲一年甚至多年。
随后我问他在哪个车间上班,他说在清理车间。
我们打工的这个工厂生产铸件和锻件,或者用钢管和铸件锻件焊接而成的工程安全支架,主要销往美国,那里人工成本高,这种产品材料费低,劳动力密集的产品不生产,总劳动力低廉的国家购买。
清理车间就是用角磨机把铸件上的浇口冒口割掉,不平整的地方打磨平整,坐在堆成山的刚出炉的铸件上,虽然被浇水降温,还有三四十度,是非常辛苦又威胁身体的活,一般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长时间坐在高温铸铁堆里,骨头都被烤化疏松,难以站立,从他说的家里情况,也大概知道为何他坚持的原因了。
又谈到年龄和退休的事情,原来他和我同年,真的是有缘分,我村里那玩伴和我也是同年出生,这更增近了亲切感。我们马上就面临老后生活的难题,我想,这方面,居民出身的他肯定比我的顾虑少,因为毕竟从那道上走来,知道怎么提早准备。
然而,他说他才卖了四年社保,按退休年龄,他要在上班年龄买够十五年是没可能的,他说这家公司如果到退休年龄不要的话他还得去别的地方干,看能不能到十五年,我嘴上说应该能,这公司应该还会要,心里想,就算有人要,七十岁人也干不动了,不过再没多说,然后,我俩加了微信和电话号码,这么多年在一个工厂上班,算很少的真正同事,不容易。
加微信后,经常发个表情问候下,看到他发朋友圈都是转发那些网红专家说美西方不行了,乱了,日本内斗了,又换首相了,亡我之心不得人心等……
对我来说,这些事情没多大兴趣,生活的现实压力让人无法顾及到这些层面,整天为节约几个钱费心,早餐路边吃份肠粉都挑尽量便宜的,去趟市里也不容易,登记扫码,而且进去后被物价吓得心灰意冷,外国的情况根本就不了解,不过出于特殊感情,我都点个赞,只是好奇,整天蹲在炽热铁堆里忙乎,他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东西,转发这些东西?再说,只要会上网的人,看到的全部就是这几个面孔,每次讲的都是这些内容,何必私下又转发呢?浪费时间,流量费又贵,慢慢地,我就再没点赞了,估计他以为我没看到他分享的东西,就特意把发朋友圈的内容给我发一遍,我心里很温暖,不是很喜欢,最主要是心疼浪费他的流量,现在挣一分钱都不容易,发来我也不看,但是又不好意思明着拒绝……
有天睡觉前,在网上看到有个地方巡逻队要给羊做核酸而牵走羊的视频,配音的人学的是电影《鸡毛信》里的声音,很好笑,我反复看了几遍,还觉得不过瘾,就发到朋友圈,没想到夜里十二点,我接到国军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吓我一跳,我睡觉早,一般九点十点就上床了,把我吵醒,我想着出急事了,赶紧听。
“你还没睡吗?”
“我早睡了,你在哪?”
“我上夜班,刚到!”
“出啥事了?”
“没啥事!”
“哦,那就好,我以为有急事!”
“我刚看到你发的朋友圈,把那个羊做核酸的删掉!”
“就为这事?”
“是,你发的东西我都认真看呢!”
“删掉干吗?很搞笑,特别是配音,不知道是哪里的话?”
“是我们那边人的口音!”
“是吗?你们那边的话好听,我很喜欢!”
“删掉,不好!”
我以为他怕丢人,他们那边人干这种无聊事,就说那我马上删。
“你的朋友圈有外国人,看到了不好!”他说。
“外国人听不懂话,没事!”
“现在手机啥都能翻译,让他们看到了,对我们国家形象有影响!”
“那些外国人都是马大哈,爱搞笑,这种事他们不会放心里!”
“还是删掉,我们感觉没事,有的人不会那么想,他们总找我们国家不好的事情抹黑!”
“OK,那好吧!”
“你没删,你只是设置了不让我看到!”
“哈哈,不会吧!”原来他很精通朋友圈,发现了我的把戏。
我只得删了那点视频。
“好的,那你休息吧,我忙了!”他确认后终于放心了。
“你上到几点?”
“明早八点,然后又转中班,我明天下午四点才能下班!”
“这么久?”
“倒班就是这样!”
“这人怎么能受得了呢,中途能不能迷糊会?”
“不能,领导来回检查,发现了会扣钱!最近还装了摄像头,随时监控着呢!”
“这也太辛苦了,人吃不消啊!”
“没事,已经习惯了,为了生活吧,不说了,我忙了,被看到了不好!”
他挂了电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