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词《木兰花慢·重游虎丘》(续完)
木兰花慢·重游虎丘
[宋]吴文英
步层丘翠莽,□□处、更春寒。渐晚色催阴,风花弄雨,愁起阑干。惊翰。带云去杳,任红尘、一片落人间。青冢麒麟有恨,卧听箫鼓游山。〇年年。叶外花前。腰艳楚、鬓成潘。叹宝奁瘗久,青萍共化,裂石空磐。尘缘。酒沾粉污,问何人、从此濯清泉。一笑掀髯付与,寒松瘦倚苍峦。
按:关于此词“惊翰。带云去杳,任红尘、一片落人间”云云,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说曰:“此喻真娘。上句言其已死,下句吊其遗冢。”(真娘,唐代苏州名妓,其墓葬在苏州名胜虎丘山。)我认为他的解读是错误的。首先,我考证了“惊翰”即惊鸟。继而指出,吴文英词这三句,不过是说“惊鸟与飞云远去,不管人间红尘”罢了,与真娘、真娘之死、吊真娘遗冢无关。我的这一新解,近期发表以后,诗友月映霜华提出了质疑。考虑到她的质疑可以引发我们对诗词文本解读之若干基本原则的思考,具有普遍意义,故在此作公开答复。
月映霜华质疑:老师好!您这个结论我不全赞成。如果说上句是“惊鸟与飞云远去”,下句不一定是“不管人间红尘”呢。我倒觉得下一句还真是喻真娘之死。“惊翰”二字,也不是与真娘无关,而是一种环境、情绪的渲染。
(接上期)
钟振振答:关于吴文英的这首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即“箫鼓游山”者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箫鼓”,是两种乐器的合称。它在古代文献里,广义可泛指音乐;狭义则可指某类特殊用途的音乐,例如仪仗类型的音乐。
作为仪仗类型的音乐,“箫鼓”可用于:
(1)皇家。如汉武帝行幸河东,祭祀后土神,在汾水中流与群臣饮宴,自作《秋风辞》曰:“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但吴文英生活的时代,南宋时期的苏州(当时称平江府)不是帝都,皇帝不可能“箫鼓”而游虎丘山。这一选项可以排除,因此我这里不多举证。
(2)军队。如南朝宋·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诗曰:“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征师屯广武,分兵救朔方……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军队也不可能“箫鼓”而游虎丘山。这一选项也可以排除,因此我这里也不多举证。
(3)为有身份的死者送葬。如唐·张九龄《故徐州刺史赠吏部侍郎苏公挽歌词三首》其三曰:“返葬长安陌,秋风箫鼓悲。奈何相送者,不是平生时。寒影催年急,哀歌助晚迟。宁知建旟罢,丹旐向京师。”吴文英词曰“箫鼓游山”,不是写葬礼。这一选项也可以排除,因此我这里也不多举证。
(4)民间社会的祭神活动。如唐·王维《凉州郊外游望》诗曰:“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吴文英词曰“箫鼓游山”,不是写民间祭神。这一选项也可以排除,因此我这里也不多举证。
(5)达官贵人的出行与出游。这是与吴文英词“箫鼓游山”最相匹配的选项,因此须多举一些例证,以取信于读者:
《三国志》卷四九《吴书》四《士燮传》载,东汉末年,士燮任交阯太守,“雄长一州,偏在万里,威尊无上。出入鸣钟磬,备具威仪,笳箫鼓吹,车骑满道”。“交阯”,辖境相当于今广东、广西的大部及越南的北部、中部。“交阯太守”,便是当地的“土皇帝”。
唐·杜甫《丽人行》诗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此诗中的达官贵人,即唐玄宗时期的宰相、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以及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
许浑《趋慈和寺移宴》诗曰:“广槛停箫鼓,繁弦散绮罗。西楼半床月,莫问夜如何。”能够在寺庙里开宴会的,当然不可能是没权没钱的“小人物”。
宋·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词曰:“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这是写杭州长官出游。“千骑”,古诗词中常用指州郡长官的驺从规格。
苏轼《上元夜》诗曰:“使君置酒罢,箫鼓转松陵。”“使君”,即州郡长官的习称。
刘弇《佳人醉·元宵上太守》词曰:“拥缇骑。箫鼓沸三市。别指春风画隼,归度鳌山影里。”“太守”,也是州郡长官的习称。
叶梦得《永遇乐·蔡州移守颍昌与客会别临芳观席上》词曰:“天末山横,半空箫鼓,楼观高起。”作此词时,叶梦得本人就是州郡长官。
朱熹《次知郡章丈游山之韵》诗曰:“提壶命驾幽期远,授简哦诗妙处同。安得西山一丸药,共随箫鼓向云中。”“知郡”,即“知州”,最接近宋代州郡长官的正式名称。
戴复古《元宵雨》诗曰:“穷人不谋欢,元夜如常时。晴雨均寂寞,早与一睡期。朱门粲灯火,歌舞临酒池。酒阑欢不足,九街恣游嬉。前呵惊市人,箫鼓逐后随。片云头上黑,翻得失意归。”“朱门”,即富贵之家的代名词。
当然,作为仪仗类型的音乐,除了民间社会的祭神活动以外,动用的都是官家的资源。如果泛指音乐的话,那就不一定是官家的资源了。古代的富贵人家,也有蓄养乐工、乐妓的。只要出得起钱,也可以临时雇用民间商业性质的乐工和乐妓。
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二《风俗》曰:“吴中自昔号繁盛,四郊无旷土,随高下悉为田。人无贵贱,往往皆有常产。以故俗多奢少俭,竞节物,好游遨……春时用六柱船,红幕青盖,载箫鼓以游。虎丘、灵岩为最盛处。”吴文英此词之“箫鼓游山”,恰好印证了《吴郡志》所记录的这一苏州风俗。至于其“箫鼓”为特指仪仗类型的音乐还是泛指一般的音乐,动用的是官家资源还是私家资源,属于“公款消费”还是“私人买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消费的主体无非都是贵人、富人。
吴文英词别首《珍珠帘》(蜜沉烬暖萸烟袅)小序亦曰:“春日客龟溪,过贵人家,隔墙闻箫鼓声,疑是按舞,伫立久之。”又,《西江月·丙午冬至》词曰:“五更箫鼓贵人家,门外晓寒嘶马。”这两首词,虽然不是写达官贵人的出游,但“箫鼓”之属于“贵人家”则说得非常明确。
要之,吴文英词中的“箫鼓游山”者,不外乎此类贵人、富人。他对此辈此举颇有微辞,也是明摆着的。不过,吴文英并不是个鄙视权贵的耿介之人。他一生依附过、交往过的达官贵人也不少。那些人未必不曾“箫鼓游山”,吴文英也未必不曾陪同过他们“箫鼓游山”。而此番“箫鼓游山”的贵人、富人,显然与他没有交情,没有邀请他作陪。因此,我们似不必把他的“微辞”看得太认真,太当回事。就此类事件而言,他多半采取的是“双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