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武阳
文|刘国来(《天津日报》高级编辑)
9月17日武阳先生的儿子若愚来电话,得知武兄已经深度昏迷。我不知道人昏迷后是否有思想,但我的思想里都是他的音容笑貌,都是和他30余年交往的片断。
一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在天津日报国际副刊《海外纵横》作责任编辑,武阳是众多撰稿人之一。他因工作的原因(时任市政府外事办外事处副处长)经常到访海外,异国风情付诸笔端,视角独特,文风朴实。他的英文甚好,不时翻译些国外报章,他山之石,用以攻玉。武阳的作品受看,名字频频见报,在圈内很有影响。天津日报4块版时,周刊《海外纵横》创办,直至上世纪末停刊,武阳始终伴其左右。如今想来,没能精编一部《武阳看海外》,该是一件憾事。
天津日报影响着武阳,这是他肯定过的;《海外纵横》周刊有影响力,是因武阳的好稿,这一点我是清楚的。然而,长我9岁的武兄总是谦逊的。初识,他称我“老师”,我回“不可”。改称“刘编”,再回“生疏”。再后来,我们就兄、弟相称了。很多年后方知,武兄不仅与徐玫等部主任稔熟,更是鲁思总编的座上宾。我仅有一次没称
他武兄,那是后话。
二
武兄为人谦逊、致学严谨,缘于家传。卅载深交,前年才知他的外祖父是蔡儒楷。蔡公为北洋大学创始人之一。民国成立后,任直隶提学使。1913年2月~1914年3月,任直隶教育司司长兼国立北洋大学校长,后历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
武兄是津门大律师武宝锐之子,老人仙逝后,报纸上要发讣告。武兄找我商量遣词,看到武老伯名讳之时,我提议标题无需“著名”“大律师”等字,因为老先生早已名满司法界。此意随了武兄天然去雕饰的为人,一号黑体“武宝锐逝世”的标题讣告,内敛而不乏张力。在翌日的追悼会上,70余岁高龄的侯新锋大律师,依着传统最高礼仪,在遗体前长跪不起。那一刻,令我动容。
一年前问及武老先生的遗物,武兄说:“前几天都捐了。”他没讲细节,但官网上有记载:
日前,天津一级律师武宝锐之子武阳先生向天津律师文史馆捐赠了一批父亲的遗物,包括武宝锐在世执业期间唯一一枚印章和生前用过的物品和个人收藏,由天津律师文史馆代管并展出。武阳讲述了捐赠物品背后的故事,他表示父亲一生致力于法律事业,为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奉献了绵薄之力,将父亲执业生涯和工作生活的相关物品捐赠出来,是缅怀父亲的最好方式。与会人员一致表示武宝锐老律师生前物品入藏天津律师文史馆,丰富了馆内陈列内容,传承了法律文化根脉,为夯实天津律师文化软实力奠定了基础。
三
武阳不是职业作家或诗人,但他比职业人更专业、更敬业。晚年作为新媒体《小楼听雨》诗词平台编审、海上清音版主,武阳是这样介绍自己的:“1964年首批知识青年插队务农十年。1984年考入天津市政府外事办公室,从事出国管理与政策研究。1995年调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从事对外经济贸易研究,有散文集《半卷斋杂记》,诗词集《半卷斋诗词稿》。”
15年前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半卷斋杂记》,一天中午,武兄揣了两本书来到天津日报大厦。我约了体育记者苏连雄并在门口候他,到了餐厅,相聊甚欢。体育记者不时出国采访,手续多半是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好在有武兄相助。他俩与共和国同龄,话题自然很多。一瓶高度二锅头三人均分,佐以拍黄瓜、炸果仁,而沁人肺脾的是书香。此后,再没见武兄这般豪饮过。
武兄出书全是自费,成本很高。特别是退休后的养老金,多半是用来看病了。所以,他便将新作自制成册,赠送友人。每每邀他参加聚会,他总会问到:“我带几本新作?”
着实对不住武兄——他的作品我往往是看了一遍就束之高阁了,没能潜心研读。比如《浅说近体诗》,旁征左引,把律诗、绝句、排律剖析的十分透彻,是篇难得的好文章。细读且学以致用,假以时日吧。
武兄的大部分作品都分享给过友人,但他最后时光私信给我的,诚惶诚恐地摘录转发这里:
《卜算子》自嘲
生就等轻尘,无奈随风走。劳碌奔波日日忙,将就能糊口。
莫笑折腰频,可挣粮三斗。点捡形骸跨古稀,功过全无有。
《清平乐》病中
疾沉暂愈,迈步行难举。地狱下书全不取,阳寿挣来几许。
园中拄杖徐行,不停车票单程。远观夕阳西下,残留一缕光明。
自嘲 近日无诗
眠时噩梦多,醒后未成歌。脑袋空如也,诗情粥一锅。

四
去年仲秋武兄罹患肝癌,告知我的同时反倒安慰我:“还记得我那年的‘三证’吗?”“当然记得。”
1998年的一天,我接武兄电话:“最近我得了‘三证’。”“哪三证?”“研究生毕业证、汽车驾驶证,外加一个癌症。”“......”
我赶到医院时,结肠癌术后的武兄一脸的自信。这番话也被纳入“武氏幽默”的经典语录。那天在病房里,我第一次见了嫂夫人。
9月11日,已在群里4天没道安的武兄,让人牵挂。我找上门时,嫂夫人在外间屋这样说:“原本他是有信心治好的,第一次介入治疗是有效果的,但是看病太难了......。他决定放弃,回家。”
武兄的自信是对的,但情随事迁,24年前他是有权势的;
武兄的放弃是对的,医院猛如虎,他不想拖累妻儿——
结婚四十三年有寄
四十三年数,喜谐行,路虽坎坷,两心同铸。柴米油盐成要务,谋食艰辛何顾。嗟白首,艰辛难吐。脸上风霜腰间痛。筑巢谁敢言甘苦。途狭窄,走朝暮。琴棋书画难帮箸。更何堪,朝劳筋骨,夜成诗赋。耒耜牛马同韵律,一并辛勤共舞。一幕幕,随风而去。执手未能千载固。幸我志我愿卿难弃。西照下,独行路。
这首词是8月16日私信给我的,想必嫂夫人是读过的。
走进里间,正逢武兄清醒时。不是那双人床宽大,是他的病躯太过瘦小。我双膝跪在床上,执手相望。他叫了我的名字,手在用力握。武兄是正人君子、精神贵族,和他讲话容不得半点虚假。
“我们约了快一年了,从开春约到阴历4月廿您的生日,还能坐起来吗?”我问。
武兄让儿子扶他起身,数秒间复又躺下。
“起不来了”他弱弱地说。顷刻又对儿子喃喃着,若愚解释说:“爸爸知道您要来,让我给您备了盒茶叶。”
茶叶是要带上的,但无论何等茗品,味道总是不对的!
我们许久地握着手,相对无言,心在交流——人固有一死,终将隐入尘烟,而魂灵不死!
“大哥,您歇会儿吧”,我松开手的同时,武兄把脸扭向另一侧。
我30余年来第一次称武阳为大哥,用意他该明白——
“大哥,您先走一步,20年后又是条好汉。来世我们还做好兄弟!”
刘国来写于2022年9月18日
此文脱稿之时武阳先生已于当日12点35分在家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