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抑郁病和荒野求生史》

95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得病,也没料到之后自己会病得不轻,因为那一年正是我刚从鄂州歌舞团退群回家、觉得呆着好舒服的一年。
在歌舞团的三年时光里,养成了我贪图舒适、挑吃捡喝的陋习,所以到95年11月份为止的这一年居家生活,我慢慢有了枯燥的等待和苦闷绝望的情绪难以排解,它让我思维僵硬,醉生梦死。
刚从灯红酒绿的演出团回来,觉得家里是个桎梏,一切都不习惯,日子一天天重复,朋友没有了,事业(乐队)搁浅了,更可怕的是,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持续了一整年,今后有可能还会继续无聊下去,自己也觉得不可想象。
每天都是凌晨三四点才睡去,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点才醒来,生物钟凌乱不堪,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父母不满的眼光起先还让我有些愧疚,可当习惯成了自然时,我竟然也麻木了,颓废是病,身入病中我浑然不知。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比如赚钱或学门手艺,可我当时毫无社会关系和人脉,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一味等待,反而时时还有各种自我安慰与借口 : 还年轻,时间有的是,将来会好的。但无情的现实粉碎了这些莫须有的理由,我在家中搁置了近两年,无比愁闷压抑。
这近两年的囹圄生涯,每天都无法入睡,早上起不来,家中的任何农活都没帮父母做过,他们常常忍耐不住而呵斥我,我报以沉默不语,也无力改变这尴尬的现状,顺理成章,渐渐地,我开始怀疑人生,怀疑老天爷抛弃了我,抑郁症就这样悄无声息找上门来。
昏昏沉沉的白天,清醒无比的黑夜,饭是任何时候都不想吃的,想吃的时候家人已安睡,黑灯瞎火的自己还懒得去弄。这样的病,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觉得人生废了,至少家里人是认为我废了。这就成了个死循环:晚上不睡,白天不醒,饭不想吃,家务不做,工作渺茫,生活没有目标,人间不值得,抑郁症中的我,大抵如此。
既然人间不值得,那就舍弃。
这是我当年的真实想法,现在来看,当然是可笑的,但在当时,我已是抑郁缠身无路可走。至此,一个大胆又无知的念头闯进了脑海:离家出走,舍弃这个不值得的人间花花世界,远离故土家园,在异乡选一个赴死的荒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个荒唐的决定,象渴极时的一杯鸩酒,明知有毒也要喝下去。因为那时年少,没有分辨毒与非毒的能力,无从排解抑郁的绝望,除了逃避和弃世,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这样极端的方式,也是最无知可笑的自暴自弃。
十天,艰辛而漫长,正是我离家出走、流浪天涯的十天,象薄迦丘的《十日谈》,每一天都有非比寻常的故事发生!
第一天,总共带在身上的六块钱,一份快餐就花光了,痛快地吃个饱饭,没有多想,也许就是单纯想把自己饿死。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饿肚子是从傍晚就开始的,起先咕嘟咕嘟响,而后开始抽空胃囊,挠心挠肺,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摊软,两个肩膀酸痛无力,怦怦,怦怦...心跳得飞快,鼻子也灵敏得厉害,能分得清葱姜蒜味的每一丝区别,盒饭的气息诱惑又迷人。
这个时候,什么抑郁症、枯燥的生活、永远缺失的觉,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对未来的无助、对自己的审判、对家人的渴望、对肠胃的无视,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两年来我第一次睡了个早觉,丰沛而满足,在晚上八点半时的公园长椅上。破了天荒。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丰富更刺激,是那种毫无防备意料之外的刺激 : 我的眼镜在车站的人潮中,被挤落踩破,成了一堆散碎的骸骨,这是最致命的打击。因为我近视一千二百度,离开了眼镜,就只能凭感觉和经验过日子,其他任何事,在我眼里都是模糊不清的马赛克。这临时起意并实施的浪迹天涯终老异乡的活动,才开了一个头,它就要致我于死地!
此后出发的每一天,自南而北,全都是危险的旅行。饿了,或摘野果子,或去山村人家菜园掐菜豆番茄,甚至抢过白面馍。御寒的棉袄在吃与跑的途中不知所踪;在电缆施工地,被劳改犯人威胁抢走了包裹;不问目的地就深夜去扒免费的火车;半路从车上被撵下来,就徒步自平顶山走到许昌...到了这个时刻,抑郁症早跑的没影了,每天都是《荒野求生》的最真实版本。这趟预料的求死之路,从一开始,就变成了平民的求生指南,人生总有意外。
从湖北出来,经湖南到贵州,又去河南,整整十天,最后鬼使神差,我又回到了湖北鄂州,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说这个世界苍天无眼?只要一息尚存,玩命走下来终归会有奇迹。
离家十天,近乡情怯,可我还有气力快步奔走。从广程铁路往家迈步的那一刻,我心里有欢悦,有愧疚,更有希望,象《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
父母早些时候请了个算命的,也不知是算命的运气好,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说人今天会回来,如果没回,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二老几乎找遍了大半个鄂城,哪知道我去了外省,本来不抱希望,此时却收到了喜讯。摸着我瘦削的双颊,父母所有的不满化作了满腔的热泪。
这之后,我的生活走上了正轨,积极出门,找了份还算不错的差事,从头开始,一步步走下来,工作中再苦,也苦不过那十天的炼狱。后来结婚生女,又来了深圳,这些年坎坷尝遍,还会有风风雨雨,但这一段落魄困苦的自残经历,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谁没有过骞促困顿的时候?生活其实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重要的是换一种积极的心态,不放纵不放弃,以良好的生活习惯来对待每一天,从头再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是希望我的家人或朋友,不要经历我所曾经经历过的迷茫的抑郁时期,去勇敢拥抱生活的挑战,于愿足矣。
邓利民2022.8.17

作者邓利民,湖北鄂州人,现居广东深圳宝安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