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学生(短篇)
作者:李秀芳
从教四十多年,教过的学生很多,经历的事也很多;有高兴的、也有沮丧的。
记得那是九月的一天。开学已两周多了,校长来到我办公室,他为难地对我说:“李老师,从乡下又转来一个学生。我想插在你们班,你看行吗?”
我一听心里就犯嘀咕。谁都知道,半路转来的学生,不是成绩不好,就是调皮捣蛋,相当难带。尤其是三年级,正处在转折当口。于是,我推辞说:“开学都两周多了,能跟上课吗?”
校长说:“实话告诉你,这名学生不在考核范围之内,你可以随机调动。”
我心里当然清楚:校长说的“不在考核范围之内”,就是期中、期末考试,既不算班级名次,更不参与学校排名。
听校长这么一说,我只好勉强点头。见我同意,校长马上冲办公室门外喊道:“何叶,进来吧。”
随着喊声,走进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她衣着邋遢、破旧。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与自己年龄不符的眼神;在她风霜的脸上,看不到童稚的灿烂,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留守儿童”。
我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校长替她回答说:“她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和奶奶祖孙二人,奶奶腿脚不便,是房东送她来的,房东有事先走了。”
说实话,这样的学生,真让人犯怵、头疼。既没人监督学习,又没人协助管理。
我给她一张卷子,想测试一下她的基础知识。还凑合,她答对五十八分,比起班里让我头痛的刘扬要强一点。于是,我盘算着把她和刘扬调换一下座位。
等校长离开后,我便向她交代校规和班规:“ 何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班上的学生,你要遵守纪律,按时到校,按时完成作业,还要团结同学,搞好卫生,爱护学校设施,这些你能做到吗?”她迟疑一下,点点头表示能做到。
第二天早读,我到班里一看,何叶的座位空着,我一下子就来气了。第一天就迟到,这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真后悔昨天不该收下她。正当我在胡思乱想时,只见何叶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来。“报告”她怯怯地喊了一声便低下头去。我厉声道:“你怎么回事?按时到校,这是做学生最起码要遵守的纪律,第一天就迟到,这个学还怎么上啊?”
她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双手使劲绞着衣服的下摆,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往下流。凌乱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浑身邋邋遢遢,布满了尘土。看她这副模样,我更来气了,声音又提高几度:“看看你,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难道你们家没水吗?亏你还是个女孩呢!”
为了不占用别的同学时间,对她的批评教育只能作罢。
“去,把身上的土拍干净,再来上课。”得到我的允许,她脸上才露出浅浅的喜悦神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期中考试,何叶数学考了六十八分,还不错。只是三天两头迟到。我很恼火,也为她着急。我想:如果家长再配合一下,她还是很有希望的。
正当我为此事纠结时,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何叶打人了!她把刘扬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
“什么?她打人了!”我忍无可忍对班长吼道:“把他俩都给我叫来!”
真像班长说的一样,刘扬满脸是血。我连忙打来一盆水,一边给刘扬洗干净,一边厉声责问何叶,“说说,你为什么打人?你不光三天两头迟到,这回又升级打人了,下一步你还想干什么?”
何叶还是那样,低着头默不作声。我气急败坏地大声喊:“你哑巴了!别用沉默来对抗,你厉害,行,我管不了你,你拿上书包,滚回去,再别来上我的课!”
这招还真奏效。何叶马上声泪俱下,她哽咽说:“是刘扬要抄我的作业,我没让他抄,他就把我的本子撕了”。“老师,求求你别开除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架、不迟到了。”她泪水涟涟,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我心软了。况且这次打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放轻了声音:“抄作业撕本子,是他的不对,但你也不能打人呀!应该告诉老师,由老师来处理嘛。”她连连点头。
我说:“那好,下不为例。还有件事你告诉我,你父母的联系方式,我必须和他们沟通,这对你的学习很重要。”
一听这话,她身子明显地颤抖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默不作声,仍用两只手使劲拧着衣角。
何叶的这种表现,让我有些诧异。我想:是不是她父母没有手机不好联系?那时,手机还没普及。想到这我说:“这样吧,放学后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你家,看看你奶奶。你先回班里去。”她匆匆地走了。
放学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何叶来。一问才知道,她早走了。我真是又生气又纳闷。她在搞什么鬼呀!我隐隐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在瞒着我。
冬天的七点,天还没大亮,四周一片朦胧。天空中挂着几颗迟迟不愿离去的星星。凛冽的西北风,直往领子袖口里钻,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忙裹紧围巾,戴好手套向学校走去。
空寂的大街,已没有白天的喧闹;只有零零散散匆匆赶路的学生和老师。远处有几位清洁工,正挥舞扫帚在清扫街道。随着扫帚“刷刷”的声音,尘土和碎纸腾空而起。
突然,前面路灯下,一个瘦小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眼帘。她,没有戴手套,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猫着腰,动作娴熟,旁若无人,左右不停地忙碌着,走近一看,没错,就是她。
“ 何叶!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听到我突如其来的叫声,何叶惊呆了。她猛地站直身子,不知所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疑惑地问。她仿佛被提醒了,忙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一步步往后退。
我柔声道:“何叶,别怕,告诉老师你在干什么?”我话音刚落,她猛地一转身飞快地跑了。我急得大声喊道:“何叶——别跑——”!可她哪里听得进去,钻进小巷,瞬间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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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学校,我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想想何叶平时的表现和今天我亲眼所见,感觉事情并不简单,难道她身上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我心里估计:“看今天的情形,她可能不会再来上课了”。
果然不出所料。上课铃响了, 我到班里一看,何叶果然没来。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到她家里看个究竟。
没人知道何叶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她住在东门城墙边。父母出外打工。家里只有祖孙二人。
我凭着这仅有的一点线索,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何叶的家。不知怎么,我的心竟怦怦直跳。是找到时的兴奋呢,还是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了静,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正是何叶。我为她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何叶没想到是我,竟不知所措、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
“叶叶是谁啊? 咋不进屋?”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何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后退,把门让开。
我侧身进去。一股怪味迎面扑来,我差点退出门去。强忍着总算没让自己的表情流露出来。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十几平米大的房间。紧靠西墙,放着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床,床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板床旁边,放一把破旧的椅子,椅子中间有个洞,下面放着一个便盆,我估计这恶嗅气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东墙边放一张很旧的课桌,桌上放着何叶的书包;大概是何叶学习的地方吧!地中间架着火炉,但基本没什么温度;挨着门的窗下用砖垒起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的是锅碗瓢盆。屋子里昏暗阴冷、凌乱简陋。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不用何叶介绍我也知道,硬板床上坐着的就是何叶的奶奶。
当老人家知道我是何叶的老师时,她非常激动,老泪纵横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叶叶,你不是说老师开会去了吗?你为什么要撒谎啊!”接着,她用右手拍打着自己说:“老师啊!这孩子命苦啊!都怨我这个不争气的病身子,让她跟我受罪。老天爷快让我死吧!”一直站在一边低头不说话的何叶,这时猛地扑了上去抱住奶奶 ,凄厉地哭喊着:“奶奶,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敢撒谎了。可你已经没药了,我不想上学了,我捡垃圾换钱给你买药。我不让你死,你别丢下我,我求求你了,奶奶!”
眼前这一幕,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我才回过神,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老人的情绪慢慢地安抚下来。
然后我又从老人那里,了解到何叶的家境。
原来,何叶的爸爸四岁时,老人的丈夫因病丢下她们孤儿寡母撒手人寰。为了不让儿子受气,老人没有再婚。她艰难地将儿子抚养成人、娶妻生子。然而,就在何叶六岁那年,为了能生活得好一些,儿子带着媳妇两人外出打工。没过多久便出了车祸,夫妻双双遇难。因为是晚上,肇事者逃逸至今没有下落。老人不堪重创,强撑着将儿子和儿媳的后事办完就病倒了;乡亲们及时把她送到医院,经诊断,老人得的是脑出血。
看着年幼的孙女,她要活着,她不能死。邻里帮她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亲戚又凑了一些,她才捡了一条命。但她从此失去生活能力,走路靠扶着东西,才能勉强挪步,大小便只能坐在椅子上。就这样,祖孙俩的重担,便全部落在何叶稚嫩的肩上。她们靠政府救济的低保勉强度日,可何叶一心想上学,当地没有学校,只好搬到城里租房住。没钱买本子铅笔,她就早早起来到街上捡废瓶子,运气好的话,还能买点菜呢。
老人不忍心把家里残酷的真相告诉何叶,想等她再大一点。一直骗她说父母在外地打工没时间回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何叶感觉到了,可她们谁都不愿意将这个事实说出口。
听完老人的哭诉,我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久久无法醒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承担着成人都无法承担的一切。而作为成年人的我们,却在有意无意地伤害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幼小的心灵;我的心,像地面上的那盆火炉,不仅撕裂般地疼痛!此时的我终于明白那个被同学撕坏的小本子,对何叶来说,是多么重要和不易啊!那是她用辛勤和无数个寒冷早晨的劳作才换来的。当然,这里还包含老师的批评和同学们的嘲笑,换言之,作业本就是她的命,刘扬撕她的作业本,她能不拼吗!
我把哭成泪人的何叶,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想安慰她几句,可喉咙却打了结,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默默下决心“一定要帮助她们祖孙两度过难关”。
我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羽绒服,一双棉鞋,一个书包和足够的所有学习用品,还给她们俩买来一箱方便面和两袋煤。当我把这些送到她家时,何叶的奶奶老泪纵横地喊道:“叶叶快给老师磕头,她是咱们的大恩人呐!”
我连忙制止,说:“千万使不得,就算咱们有缘吧。”
我把买来的衣服递给何叶,招呼说,“来,把衣服穿上让老师看看合适吗?”她惊喜地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用脸轻轻地左右磨蹭,喃喃道:“真好、真好看!”许久,她才抬起头来,迟疑片刻,好像鼓足了勇气看着我,怯怯地问:“老师,衣服能给奶奶换药吗?”
我惊诧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连忙说,“不是,不是的。奶奶没药了。奶奶不吃药,会犯病的。我害怕奶奶——”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泪水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的懂事,再次让我心头发酸。我蹲下身,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何叶,别怕,别哭,我们不光有老师,还有国家呢。”我从包里掏出两盒药放在她手里,她惊喜地两眼放光,“药!是奶奶吃的药。”她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她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么阳光,那么纯真!
期末考试,她数学考了九十分。我为她流下了高兴的眼泪。
放假了,我和几个同事出去旅游。回来后,校长给我打来电话说:何叶奶奶去世了。
当我跌跌撞撞赶到时,早已人去屋空。房东说,何叶被她唯一的亲人——姨妈,接走了。她们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有何叶给我留下一封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房东递给我的信阅读起来:
老师:谢谢您!
我走了。我还能见到您吗?我能叫您一声妈妈吗?我不是个好学生,经常犯错,惹您生气,请老师别把我忘了……
略带皱褶的信纸上,洒满了何叶清晰的泪痕。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竟当着房东的面,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何叶,你是一个坚强的好孩子,老师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作者简介:李秀芳,生于五十年代,退休前在盐池县四小任教,2013年至2014年在宁夏老年大学诗词班学习。系宁夏老年大学文学创作班学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