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去写一首诗?
——宗果谈诗随笔之二
宗果
今天,一位诗友把写父亲的几首诗,发给我,问我看法。我读后总体感觉是写得自然,流畅,清新。不足之处是个别字句还要提炼,修改,删除,力求更简洁,准确,生动。还有一个更大问题是,就事论事,写得太实,没有升华。
写诗首先要心内有所感,才下笔去写,所谓情动于中,发之于外是也。
其次,要用文字表达所感。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拿着手术刀做手术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这需要学习。
如何学习?
首先要认识自己需要学习,要谦虚,否则认为自己天下第一,还怎么学习呢?我看过很多新写诗的作者,连文字都写得狗屁不通,还自高自大,老子天下第一,可能很难提高。
其次,要多读自己喜欢的经典作品,知道什么是好诗,才能写出好诗;学书法基本功是临帖描红,写诗也是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一位诗人诗集,反复读个几十上百遍,就会对什么是好诗有个基本的认识。我自1991年买了一本《洛夫诗选》开始读,一直读到现在,有30多年了吧。洛夫先生是台湾十大诗人,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我读李白,也读了30多年。
最后要多写,多修改。关键是修改,初期自己没有能力修改,就要找一位真正有水平的诗人帮你改,指给你方法。
经过这个阶段,大概能做到文从字顺,自如地表达了。
但这只是入门功夫。
以后如何提高呢?就需要了解文学和写诗的原理了:文学来自生活,高于生活。如果只是对生活的逼真描摹,照片和影片似乎更有优势,甚至散文都更有优势,为何还要写诗呢。
文学的特点是,文字有时间性,无空间性,有间断性,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文字的间断性能让人产生联想。文字的联想就是诗人最大的秘密武器,也使诗能够独立于其他文体。所以我经常说要删除不必要的形容词,因为你用的形容词越多,越局狭读者的想象。
诗还有区别于别的文体的特点,就是抒情性。抒情,抒情,不是无病呻吟滥情,是抒发真性情。这点我们后面再说。
海明威说,写作就像冰山,你写出的只是浮出水面的十分之一,没有写出的是沉在水里的十分之九。是那看不到的十分之九,才托出水面的十分之一的精彩和不俗。
似乎至今没有人说过,沉在水里的十分之九到底在哪里。其实,就在我们对生活的经历中,体验中,体悟中,在我们的思想中。
我评判诗的标准是:简洁,准确,生动,六个字。我评判好诗的标准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八个字。
如何做到“简洁,准确,生动”,见《如何去读一首诗》一文。
如何做到超以象外?就是你写一个人物,一个事物,要超脱出去,与你的体悟结合起来,你要想到每首作品都是人类思想大河里的涓滴细流。你写的是此刻,你写的也是千古历史和未来。你写的是此人,你写的也是所有人类,是人性。你要有庄子“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和高度。
如何做到得其环中?你写此物,必须写出此物的精气神。大师福楼拜让学生莫泊桑写一棵树,竟然写了几个月几百遍,才得到认可。为何呢?因为福楼拜要求莫泊桑写出天地所无,古今所无,别人没有写过,只属于莫泊桑一个人独有,让人读后觉得合情合理,又让人大感震撼的一棵树。这棵树世界上是没有的,它来自天地间树的影子,但只能存活于心中。这是不容易的事啊。这是小说家对自己的要求标准,诗是文学的皇冠,标准应该更高,那么该如何要求自己呢?
下面来看一首唐朝虞世南的绝句《咏蝉》:
“垂緌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你看,每一句都是在写蝉的精气神,但每一句似乎又不仅仅在写蝉,似乎在写一个人,写一个人的性情。
所以,懂诗的人都知道,一切景语皆是情语。
古诗论说“意境”,现代诗讲“意象”。不管是境,还是象,前面都有一个“意”啊。意是什么?就是人格化,真性情。
所以诗最后要比拼高低的不是文字,而是人格。人格修为,是写出好诗最大的源泉。扒开诗的语言外壳,里面裸露的也只有真性情。
最后举一个没有超以象外的诗,和一首有超以象外的诗。
两首诗都是写雪,但高下立判:
第一首
“天地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这首诗作者是唐朝的张打油,他以写打油诗闻名。这首诗就事说事,写雪就全心全意去写,观察细致入微,写出井口不落雪的“井上黑窟窿”,和雪下在黄狗身上,让它变成白狗,白狗身上落雪,好像肿了。我们可以问问自己,现在在自媒体写诗的人有几人有这样入微的观察力呢?
这首诗观察入微,比喻奇特,为何很少人读到呢?因为它似乎做到了“得其环中”,但没有做到“超以象外”,就是一篇记叙文,没有作者的人格和性情在里面,按照好诗的标准来说,它不入流。
再来看第二首诗: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
飞如梅花寻不见。”
这是古今以数字入诗较有名的一首好诗。这首诗作者是明朝的郑板桥,就是写“难得糊涂”的郑板桥,他写这首诗可一点不糊涂。有人说,什么好诗嘛,前三行21个字,就是数字的流水账嘛。是的,就前三行来说,它是流水账,但是第四行一出,境界全出。雪花,梅花,洒脱观察的诗人,红白相映,物我融合,天人合一,多美的境界啊。我们发现前三行那些流水账的数字,每个字都有深意,似乎都变成了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在天地间悠悠飘下,一种清幽的境界,一种洒脱的性情,弥漫在诗里诗外。
为何有这种效果呢?因为作者以超以象外去写每一个字,他让自己的真性情控制文字和事物,而不是相反。他能做到,是因为作者必须先有真性情。
如果没有真性情,你无论如何用力,也写不出这样的好诗,充其量,只能写成张打油那样的打油诗罢了。如果偷懒耍滑,不细致观察,无病呻吟,言之无物,甚至等而下之,连打油诗都不如了。
2020年6月18日于深圳
(宗果,组诗刊发在《诗刊》等刊物,获得2018年“第30 届马鞍山-中国李白诗歌节暨第六届李白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诗刊》原编审、著名诗人周所同先生评价:“简洁,深刻,有哲学背景和精神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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