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总有意外》_(小说)邓利民
(一)
世界上没有比脚更远的路,也没有比心更高的山,但如果不去一步步地走,梦想中的路与山就不会有到达的一天。可是生活总有意外,你行动了,出发了,却也未必能够心想事成。这一点,在深圳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夏国相,是深有体会的。南方湿热潮闷,与老家气候大异其苦,所幸国相已经习惯,但日常中的意外事件,还是让他郁闷不满哭笑不得,做人不易啊。也是的,多姿多彩的打工生活仿佛跟他有隔世的宿仇,而某些意外事件却与他结了夙缘似的,偏偏不离不弃。
周五的晚上,国相因为白天保安工作事多,差点累崩了,所以早早冲完凉,上床睡得瓷实。九点多时一个电话来,把他从睡乡里打醒,睁开惺忪的双眼一看,是妻子舒妩打过来的。还真是挑的好时候,他嘟囔着翻起身,抓过手机,在黑暗中按下了绿键。
“喂,老婆,什么事?我刚刚睡着”,他擦了擦眼屎。手机那头传来舒妩愧疚的声音:“啊,睡这么早,累了吧?打扰你休息了”,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大妞和二妞的方便面又快吃完了,纯牛奶也只剩三瓶,我的洗面乳也用的差不多了,你抽空在网上批发都买点,我在街上买可能要贵好多”。
妻子的音调中透着点小心翼翼,国相的睡意给整没了,“没事老婆,反正也睡不着”。他起身来,搭拉着拖鞋去开灯,喝了口凉白开,定定神,想起家里的大妞二妞,他心情就开始毛燥起来。这俩熊闺女!一天天的,正经饭不吃,就爱吃来一桶和披萨,书也不好好读,玩游戏倒是两把好手,什么精英、王者这些,比国相这个当爸的还顺溜!他不由埋怨道:“老婆你有时也说她们一下,少玩游戏,别老吃辣条啊、泡面啊这些垃圾食品,对小孩成长不好。”手机那头默然,好一会舒妩才悻悻地应了一句:“她们都不听我的话,听你的话你又不在家”。
国相皱了皱眉头,眼睛余光斜瞄了一下,幸好三个室友都去上夜班,没人听见,不然尴尬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家里那点破事,能捂就捂着。就闷声回了句:“行行行,我去网上看看,有合适的全给你们买。你和孩子在家要注意身体,别着凉感冒了,现在新冠疫情都是外松内紧,有一点感冒状况就不得了,搞不好还要隔离,这才是最紧要的”。手机那边舒妩“哦”了一下,接着道:“要不你先睡吧,明天再弄这事?”,国相打了个呵欠:“不用,我有点饿,先出去吃点,再去网上看看哪家货便宜,总要给你们先买好才行”。他语气里带了一丝怨怼。怕老婆听出来不高兴,又加了一句:“放心吧很快的”。
是的,国相心里是不痛快的。
99年生的大女儿还好,不怎么让他操心,本科毕业后在深圳南山区有工作。可新世纪才出生的两个小女儿,那就是前世降临来讨债的,叛逆不听话不说,还厌学,成绩象秋后的二茬谷子,总不见有好起色。更可气的是学校老师,群里布题、作业批改、网上听课,全要家长亲自陪同参与,这是什么世道!?老师难道不是传道解惑授业的吗?什么时候成了家长的业务课?那些题,好多家长都不会,国相两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不知道现在的老师是怎么想的,都是典型的惰性教育,让人焦躁啊!
而最让国相不舒服的,则是老婆舒妩。结婚二十多年了,他习惯称舒妩为“老婆”,日日如此,带着宠溺的意味。可是舒妩从不称他为“老公”,要么叫他小名山娃,要么叫他眼镜或瞎子!国相是先天性近视,厚瓶底的镜片戴了三十多年,永远是摘不掉了,他忌讳别人喊他瞎子,可舒妩偏爱喊。这是什么性质?这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吗?不高兴归不高兴,国相却也没法让老婆改掉这孬毛病,她能改就不是舒家大湾的舒大女、那个过年时敢掀家里牌桌子的虎妞了。虽然说这些年,舒妩的脾性改了不少,但“老公”这个福利称呼,国相是始终享受不到并引以为憾的。
宿舍里是没有wifi的,得去恒辉大厦,那里有公共wifi,信号满格还有真皮沙发坐着,遇上放假时,国相会在那坐一天不带起来活动的。他看看手机,晚上九点四十七了,就带上个苹果和灌好的凉白开,算是解决了夜宵的问题,出门时翻起衣领裹住脖子,毕竟晚上快十点了,深圳也寒露秋凉,肌肤微有冷意,昨天才过了重阳,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啊。台风圆规已经登陆海南三天了,宝安新桥算是蹭了一点圆规的尾巴,因而雨就没正经停过。国相出门下楼时,周五的寒夜,又唦唦唦地下起了雨点点。
刚过南门,值班的同事老王就伸手过来,裂开嘴笑道:“眼镜出去吖?外面在下‘淤’嘞 ”。国相也呵呵笑着用力地跟他握握手。老王五十有五,是河南驻马店的,做了三年的老保安,口音豪横,见谁都是河南腔,下雨念成下“淤”。国相曾和他在108住过半个月。河南人只喜欢擦澡而不怎么爱冲凉洗澡,这点被老王完美继承,国相是个老好人,性格中庸,闻到了奇味也不言语,同宿两个礼拜后,默默搬去了205,他跟谁都文质彬彬周到礼貌,笑容镇日挂在脸上,有事也不多言,象是水泊梁山里朱富的转世投胎。
当下国相笑脸相迎:“下雨没事,我还没那么娇气,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寄回去”。老王面颊上的褶子一颤一颤的,在路灯下闪着黑亮的光,嘿嘿地笑歪了嘴:“真的是去买东西吖?刚才几个小姑娘在门外发了好多卡片,让人去她们那享受服务嘞”,旁边一起值班的新来的保安张和贵,也是跟着笑得嘎嘎嘎的,朝岗亭里办公桌上的几张卡片噜噜嘴:“喏,就是那样的,上面还有电话号码”。国相面不改色禅心不动,斜睨了卡片几眼,坦胸露腿一派旖旎风光,电话号码是153开头的。他“嘁”的一声笑:“你们可收好了,别让老黄和老梁看到了罚你们,那时就等着哭死”。俩老货就讪讪笑着把卡片收进抽屉里。
恒辉大厦十八层高,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旁边紧邻几家小快餐店,矮墩墩的铁皮房,更趁显得恒辉大厦鹤立鸡群。国相进大堂时,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人,西北角甚至还睡着一个小青年。什么人什么世道啊?国相又不舒服了,蹭个网还这么嚣张吗?以为这是在家呢还睡得这么香?大堂边招待桌前的美女小姐姐兀自涂着美甲,恍若无人也不爱管这些事。国相无语,也找了个空档,陷进沙发里掏出了手机,苹果和水胡乱放一旁。他寻思着爱拼拼和买宝宝上的方便面和纯牛奶,对比哪个更合适更便宜。至于洗面乳,呃,自己好像上个月买了好几支,在网友那买的还是个牌子货,留香也还行,好久也没用就丢在柜子里,等会有空寄给老婆算了,能省一个是一个。国相费尽心思仔细算计着怎样更省钱,在几个购物软件上挑来选去,渐渐地,心里有些自怜自恨,他陷入一种短暂失落的氛围中,有点看不起自己的抠抠索索———为省这点营头小利竟还要耗尽脑汁。
自打2010年离开深圳去宜昌,打工二十年了,国相自嘲地笑笑,他应该算是认命了。命里止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还是在铁矿退休的老父亲说给他听的。这二十年来,从最开始在歌舞团打架子鼓起,到来深圳打工止,都是奔着理想与憧憬去的,有兴趣,有热情,有希望,那时唯独不会有认命,不会有小算计和对生活死命节俭的姿态,可结果呢?
抛开歌舞团的青涩生涯不说,十年前和他同进厂的任海军,现在在东莞是盈科公司经理了,王伟也自己开了个模具厂,成了人模狗样的老板,更不必说郭婷与史德政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他们早已是富甲一方的区域总裁。而自己在深圳,干了十年没有什么建树,就仓促离深了。如今南下再来,物是人非,他依然还是个小小保安,这些年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母亲一语成谶,说他命格里五行属金是寺观之犬,说白了就是个道士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来深圳却已是不惑之年,变成了油腻中年男,为点芝麻小利精打细算,任他再怎么翻腾捣鼓,前方始终看不到曙光。
国相吃完苹果,喝了点水,情绪平复了一下,各个网站都浏览了一遍,时间快到二十三点了,大堂里只剩下两三个人,睡觉的小青年和前台的女孩都走了,国相扭了扭腰,活动一下腕肘,明天还要上班,不能迟睡,于是他在菜鸟上匆匆下了个寄件单,填好了内容,上传好后,出门准备回宿舍去找下那几支洗面奶。
(二)
新沙路的这个时间点是比较热闹的,因为夜班的员工会来吃宵夜,小摊贩早早就起开了阵势,密密麻麻沿南门摆好了一字长蛇阵,肠粉摊、炒饭摊热气腾腾,吆喝声快震破了这长夜的冷沁。快餐、烤鸡、凉皮...应有尽有,扩音喇叭引诱着行人驻足挑选。国相鼻子里灌满了粉面烧烤的葱姜蒜香味,喉结滑动,口水不住吞咽。他加快了步伐,穿过熙攘的人群,连天桥边上跟他打招呼的老王和张和贵他也没注意到,就急溜溜地回到宿舍,开灯找出了那几支没用过的百羚洗面奶,用纸盒包好,写上邮寄地址和妻子的电话号码,送到楼下的邮政代寄点,因为明天早上八点多,菜鸟的快递员会来拿邮件,而那个时候,国相已经在东门岗亭里正值班。按他的估计,一两天后舒妩就可以拿到邮件,毕竟现在的快递公司服务还是很方便的,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事情显然并没按国相所设想的那样正步走,生活总有意外,它从来不缺乏猝不及防的添堵,墨菲定律在国相身上悄然生效了。
礼拜二的早上天气晴爽回暖不少,但国相生了点闷气。他站岗的时候,有个上班进厂的雇员,穿着办公室里的便服,同他打招呼:“早上好,赤佬!”国相就懵了,差点暴起!欺负保安听不懂上海话是吗?就算跟你认识但也没熟到这个份上吧,赤佬可以随便赠人的吗?虽然愤气难平,但保安的素质还是有的,他也没跟旁边的同事杨武说,把这口气憋心里了。结果这一口气没出来,后面就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诸事不顺。
先是八点半,车间要寄去松江的信封,国相忘记拿到大巴上了,只好压下来等周三再送。接着又因为没戴口罩,被安防的陈经理逮住并点名示范。“好事成双”,这是国相给今天此刻状态的评价,可他忘了“好事成双”并不是触底,后面还有个“三星高照”呢。中午时舒妩打电话来,说牛奶和泡面收到了,洗面奶却没看到!
什么鬼?国相不解,都三天了还没到吗?他赶紧上菜鸟软件一看,我去,给退货了!“接收异常邮件退货”,物流信息上写的明明白白。邮件不知道去哪里了,洗面奶虽然不值钱,可是丢了国相也是心疼的。他电话打到快递员林易那里,林易说:“收件人电话号码填错了,联系不上收件人,东西正在返回的路上”。国相声音就提高了八度:“我网上下单号码没填错啊,你们怎么回事?”快递员的回答不卑不亢:“先生,是你填错了,单号上可以查得到的,你耐心等候,邮件退过来时我们会通知你来拿。”国相顿时哑口无言,心里一口闷气没吐出来。
运气不好啊。前些年在宜昌,去年在老家鄂州,再往前回到十几年前在深圳,有过好运吗?好象没有,生活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顺,倒是磨平了他的心境。
下班回到宿舍时,同房的胡巴胡司令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玩手机,国相诧异地问:“胡巴你今晚不上班吗?休了几天假?”,“没有啊,这个月才过了二十天,我还有一天没休,今天补圆了”,胡司令说着递给国相两个大橘子。他俩是老乡,胡司令还没结婚,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做保安已经两年了,成天混日子也没啥追求,对生活也是得过且过没什么规划。因为大方慷慨,常常请大家的客,所以其他保安都叫他胡司令。他和国相同是湖南郴州的,两家就隔了两百来里路,关系很亲近。
因为今天上午挨骂和快递的事,国相到现在还啾啾不乐,吃了几瓣橘子后,满嘴酸酸甜甜的,心情竟好了一些,原本准备把糟心事倒给老乡听听,现在反而没了倾诉的欲望,又想老乡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屁大点的事,保不定大嗓门见谁都喊,那时教人看了自己的笑话反而还不好。
他洗漱后坐在床边,把脚泡在按摩桶的热水里,点开了手机,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报道神舟十三号飞船即将载人上天,国相无暇理会国家大事,去菜鸟裹裹仔细查了下快递订单,确实是自己填错了妻子的电话号码,林易没有错。国相嘴里咀嚼着橘子,心里对林易道了个歉,又想那个无人接收的邮件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重寄是肯定的了,只可惜了七块钱的邮费,相当于丢了自己的一顿饭钱。
他忽然心里一动,林易既然没有错,那么早上那个进厂的员工的招呼,会不会也是自己领悟错了意思呢?国相脑中事件回放,慢慢体味那句话,怎么感觉员工是在跟自己说“早上好,吃啦?”,而不是说“早上好,赤佬!”呢?
吃啦?赤佬?
国相禁不住哑然失笑,好歹自己也标榜是半个文化人,竟然错把李逵念李鬼,什么多米诺骨牌、什么祸不单行,全都是自己穿凿附会的心魔,都去他娘的鬼吧!这一刻,国相心情大好,庆幸自己没有把这糗事说给胡司令听,否则脸就要被打得啪啪响了!
他赶紧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下情况,舒妩也没有怪他,只让他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让他别操心,洗面奶什么时候寄都可以,不急的。国相头点得象鸡啄米,好象老婆就坐在自己身边似的,此刻他心里想的,全是老婆素日的好处,虽然嘴上她不会表达,脾气也刚烈,但生活中勤快、吃苦,跟自己一样也节俭,为家里付出了很多。反倒是自己,一人在外工作,百心不操,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着舒妩张罗,上回视频聊天,看她比以前清瘦了不少。
(三)
邮件是两天后回来的,刚好又是礼拜五,一次小小的时间轮回。快递小哥林易把邮件放回南门,一回生二回熟,林易给国相打了电话,让他下班后去拿,并吩咐他不要再填错收件人号码了。国相哭笑不得,百密一疏啊,他想着老婆也许会等急了,下班后赶紧去寄,这回真的要特别注意,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想法是正儿八经不错的,可是生活喜欢跟人开玩笑,总有点意外发生,才符合它的酸甜苦辣本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邮件要跑,谁拦得住呢?
这两天气温略有回升,在饭堂草草吃了点东西后,下班后国相收拾齐整,换个件沙滩短裤,一步三摆大刺刺的来到南门。晚八点半,下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南门外,张和贵在桥下跟个女的不知在说什么,指手画脚的。岗亭里老王趴在桌子前吃东西,看到国相过来,就招手道:“快来快来,胡司令搞的,味道不错”。国相过去一看,“呸”了一声,拿起邮件掉头就走:“不吃榴莲,难闻!”,径自往恒辉丰巢柜去了。他手里的邮件外包装几乎有点变形,里面的洗面乳经过六七天的颠簸,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挤过卖水果和炒米粉的夹缝,来到大厦前的丰巢柜前,两个小平头坐在柜子边旁若无人,吞云吐雾。国相皱皱眉,心想怪不得中国人患肺癌在世界排第一,这么小就抽烟,活该要抽死!
离丰巢不远的人行道边走过几个穿超短裤的女孩,大腿裸露的那一片白花花,让国相想起了陕北民歌,他边点开丰巢柜的寄件框,边想在南门的抽屉里,兴许还躺着几张卡片呢,就恶趣味地笑笑,把寄件码输入进去,就听丰巢柜“咔”的一声,然后国相就看到丰巢柜纹丝不动 : 柜门没弹开,开关失灵了。
次噢!这是几个意思?
国相没见过这种阵仗,看着丰巢柜显示屏上的60秒倒计时在跳,输入框显示是032柜,哪个是032柜?从左数还是从右数?上边还是下边?他真心慌了:费都付了,门却没开。再看看那些门,有大门、中门也有小门,但就没一个肯开的。
娘西匹!国相爆粗了。他东抠抠西摸摸,032是哪个柜啊?左右上下都抠过了,终于,在右下角有个门开了。谢天谢地!他看看显示屏,倒计时还没到跳到0,一切皆有可能。快速地把邮件四角捏平整了之后,放到柜子中,还特意把写了地址的一面朝向外边,再关上门,世界平静下来,国相松了一口气,人定胜天呐。
回去的路上,因为让刚才吓了一下,国相感觉步伐有点虚浮,看行人道上的人来人往,有如过江之鲫,彼此擦肩而过又相互陌生,记得钱钟书对此有个很妙的比喻,说是象收音机里各个不同的频率,互相并不交集却又同住在这个狭小的世界,各有各的生活,互不理解。他不由想念起了舒妩。打工这么久,但他乡虽客好,故土才情深,距离产生美感,希望老婆收到东西时,能体会到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国相就这样在自我安慰、喃喃自语中回到了宿舍,可他不知道的是,邮件第二天就离奇失踪了。
说离奇,其实也算不得多离奇,只不过给国相造成了愤怒加不解的强烈即视感,让他难以置信不可接受。周末上午九点多时,也是东门最闲的时刻,国相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你好,你所寄的邮件寄出失败,详细情况请进入菜鸟裹裹查询。国相就立刻无名之火腾腾爆发了!又来?好玩吗?无奈下他急切打开软件,物流信息上寄件失败几个大字格外醒目,快递员没有收到邮件!国相记得昨晚寄件成功后手机还收到信息的,说是邮件入柜成功,现在快递员开柜却没收到货,那几支洗面乳呢?难道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么?他脑袋瓜子真嗡嗡的了。
国相仔细回顾了一下昨晚在丰巢柜寄件的过程,那次开不了门的事故是关键!因为洗面乳是个小件,所以自己在丰巢柜选的是小门,后来事故发生,所有的门都开不了,乱按之下,右下角开了一个门。国相闭着眼睛回想着情景重现,觉得当时开的好象是个中门,不是小门。又好象觉得确实是开的小门没开中门。难道放错了?但除了这个原因外,还能有其他的原因导致快递员拿不到邮件吗?他大脑有点迷糊。
国相头都大了。这恐怕已经不只是邮件那么简单的问题了,而是涉及到健忘症、中年身体危机、意识抑制综合征甚至人格信仰失缺症候群等。他一时之间呆若木鸡,感觉头脑空空的,那些包裹邮件、快递员黄色的身影、老婆的愠怒眼神、跳动的数字、令人垂涎的宵夜、、、都在眼前飞来舞去,象海草一样缠绕着他。这是自己记忆力退化了吗?还是快到知天命之年身体不中用了?他还准备在深圳扎根发芽呢,咋就转眼间啥都不行了?那些翻来覆去的陈年旧事和出门在外的孤寂压抑,本来他强行压制就已经很是疲惫不堪,而这离奇的邮件就象个回旋镖,发出去又打回来,还玩起了失踪,则成了压倒夏国相脆弱心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
好容易捱到下班,国相情绪低落地来到丰巢柜前,静下心来努力回想当时邮件放到哪个柜子里了,印象中是下排中号柜子第四个或是第五个。
只有找管理处了,国相拨通了丰巢柜的物业管理处的电话,一个甜甜的女子声音道:“您好,这里是恒辉大厦丰巢柜管理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国相语气焉焉地把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表示邮件找不到了,希望管理处可以开柜门全找一遍。那女子声音淡定不焦不燥:“先生,您是说您的邮件放进去了,但不知道放在哪个柜子里,是吗?”,国相老实回答:“是的,快递员说他没收到邮件,我不记得放在哪个柜子里了,这个门昨晚坏了弹不开,丰巢以前不这样的”,他心情沮丧变得语无伦次,女管理员尽力安抚:“先生,您先不要着急,请放心,邮件放进去了就不会丢,我们这里都有视频监控,会帮您处理好的,您在丰巢柜前请不要走开,我们的工作人员会马上来帮您解决的”。国相简直有点感激涕零了,还有什么比一个完美的服务态度更让他慰藉心灵的呢?何况还是位声音甜美的女士的完美服务态度,自己这样卑微平凡的一个普罗小众,在最无助的时候,谁能伸出援手,谁就是他生命中该感激的贵人!
十多分钟后,来了个头戴蓝色大檐帽、身穿蓝条纹工服的男人,年纪约摸四十多岁,胡子刮得铁青,脸型瘦削,手里端着个小霸王式的仪器,在丰巢快递柜前一眼就看到国相,“先生,刚才是你打电话说邮件找不到了吗?是哪边的柜子呢?”国相忙道:“是我,昨天晚上放的,就这边”,他说着指了指丰巢柜右方,右下角第四第五个柜子,“可能就在右边这几个柜子里,我不太确定”。蓝衣人在仪器上一顿操作,“啪”柜门开了,国相弯腰低头细看,没有邮件!他心里咯噔一下,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了。
师傅又接连开了六个柜子,果不其然,空空如也,全都没有任何东西。国相面色有些难看,一颗心沉到了水泥地上!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工作服男人耐心还算很好,又帮国相开了左边四个柜子,依然是啥都没有,这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冀,至此,中号柜子全部打开,国相彻底糊涂了 : 邮件去哪儿了?他确定昨晚邮件放到了中号柜子里的,可如今呢,快递员上午开门没收到邮件,现在工作人员开了中号柜,依旧找不到,邮件长了翅膀,鸿飞冥冥不知去哪里了!
看到国相一脸的错愕和不可置信,开门的师傅劝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明天会查视频监控,谁拿了邮件很快会弄清楚的,等两天,一有消息我们就联系你。”国相无奈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生活总有意外,他只能习惯接受这样的事实。多少年了,好多事都是按既定轨道去做的,但生活一次次的意外,让他时常跌倒狼狈不堪。
国相心里忽然觉得好累,他站在丰巢柜外,漠然望向马路对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那三个身穿警服的警察人像,举手向行人敬礼,眉眼间噙满自信的微笑,那是国相内心里再来深圳打工的事业目标,:做个编制之外的警察,而保安工作只是个过渡。所以,和这远大的目标比起来,区区邮件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三支洗面乳而已,人生更重要的目的,活着的追求和意义,跟这些相比,一个邮件,不值三毛五块,只是繁世琐事中的微尘罢了,不足道哉。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邮件,来来去去得而复失地刺激着国相,让他幡然醒悟,原来生活总有意外,有无数象邮件这样的小事是自己无法诠释也解决不了的。它给人带来的挫败感,如同手掌肉中的小木刺,难以剔除掉却又隐藏于痛感神经和灵魂深处,不时刺痛你的信心并令你对一切开始产生怀疑。
国相当下无比失意,胃口兴致缺缺晚饭直接忽视了,才回到宿舍还没坐下,舒妩来了电话。“喂,老婆,家里怎么样都还好吧?”,国相不想把洗面乳失踪的事告诉老婆,想着还是等找到了再说吧,免得自己一贯的精明形象,却晚节不保被舒妩取笑,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让他好多事都不愿跟老婆提及,自己反刍消化就行了。
电话里舒妩说了不少家里的事,絮絮叨叨的,让他在外面吃好点、天冷要多穿件保暖衣之类的。女人还真是啰嗦啊,国相这样想着,入睡前心情竟好过了不少,只是在睡梦里他跋山涉水、飞来跑去地找了一晚上那个已消失的邮件!
礼拜一上午,国相和保安同事杨武无聊侃大山,说起南京和沈阳又发生了爆炸,是煤气管道和一个什么实验室,好象死了好些人。杨武就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世道无常,苍生有难”。杨武江西人,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剃着和尚头,镇日念佛吃斋,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寺庙里惯有的檀香味,家里人和乡邻居都反对他的信仰,说他一天到晚老神在在,是个异端,家里他自个设的佛堂也让媳妇给拆了,只好出门躲清净,来深圳打工。国相无书不读,出世入世幡动心动的那些禅机话张口就来,两个人倒也有共同语言,互相引为知己。
他们正说着,国相手机忽然响了,他一看来电号码,是快递员林易打来的,就有点奇怪,大脑灵光一闪!难道是他拿了邮件吗?如果是他拿了那又是谁发信息说邮件没拿到?国相心里疑窦丛生,接通了电话,林易的声音扑面而来:“夏师傅,你的那个邮件怎么又流出来啦?订单都给快递员取消了,现在邮件转运到我这里,发货都没法给你发,啥情况啊?”
国相意外惊喜道:“啊?邮件在你那呀,正着急担心找不到呢,你在哪?我现在在值班,要不你辛苦下送到东门来吧”。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好比丢了一千块钱,原本以为它失联不再属于自己,可悠忽间那钱又玄妙地出现在眼前,国相有一种赚到了的快感,感慨生活总是有无处不在的神奇意外!
林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岗亭里梁班长正让国相和杨武按手印,填这个月的考勤表。林易隔着铁大门招手,国相就匆忙跑出去,拿过那历经一波三折的邮件,千恩万谢,还问了一下来龙去脉,原来林易的同事小柯那天中午去发快递时,发觉中号柜子里有个没登记订单号的邮件,上面贴着的纸条写了收件人的地址和电话,就先揽收下来,等回去再好好查查,结果赶上小柯礼拜天休假,所以今天才转到林易手上,林易一看包装怎么这么熟悉?这不就是前几天退回来的那个邮件吗?所以赶紧打电话过来问。
国相有点啼笑皆非,觉得生活的意外真是大落大起,太刺激了,简简单单一个包裹,辗转腾挪七十二变,牵动多少情绪,终是没有寄出去又回转到了起点,恍惚象卡夫卡的城堡,怎么也抵达不了它想去的地方。兴许命运如游戏,借着几支洗面奶来折射自己这一生的写照:努力扑腾着反反复复,回头仔细一看,竟发现还是停在原地,旁人早早都功成名就,上了生活的快车,只剩下自己原地逗留,进退无据。都说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国相觉得自己是九九归一,一无是处。
当下国相喊住林易,重新在软件上下了单,当面把邮件慎重交给他。国相不信邪,邮件必须是要寄出去的,这并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它有它该去的归宿,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使命,认命也好,扑腾也罢,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得做,为的是不给自己留遗憾,虽然生活总有意外,但国相吃了秤砣心,折腾就折腾吧,都说天道酬勤,就算不为了自己,只为舒妩和孩子们,面对未来的不可预知,除了咬着牙弓着身昂首前行,他没有别的选择,国相满怀期冀地暗暗问自己:来深圳就为谋一处立足之地,难道连这样简单而小小的要求,老天爷都不能答应吗?

作者邓利民,湖北鄂州人,现居深圳宝安区新桥街道,宝安区作协会员,任职沙井保安公司第四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