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文//小禾
苦日子过完了,父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父亲却走了。
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庞和身躯,我的泪又来了。
父亲是今年三月份走的,走了已经79天了。在这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回到了老家,陪伴在已是暮年的母亲的身旁。此刻的母亲满头银丝,话语很少。在父亲走后,她谢绝儿女的进城养老的要求,选择了和父亲经营数年的老宅。她说躺在老屋她的心才能静下来,才能感受到您父亲的气息。63年的夫妻,63年的风风雨雨,怎能轻易说离开呢?
父亲走了这些日子,虽然她外表坚强,可是她内心的苦楚,我和姐姐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处理父亲生前的衣物时,母亲抚摸着一件件衣服如数家珍,这件衣服你父亲很喜欢,已经穿了三年;这件衣服你父亲平时舍不得穿,只是走亲访友时才偶尔穿穿;这件衣服是我最近买的,本来等病好给你父亲穿的,谁知他就这样走了,衣服还没有上过身哩,眼神里荡漾着满满的不舍和眷恋。
父亲生前的衣服,他从来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都是母亲一手替他操持的。他吃穿从不讲究,对生活要求很低,温饱就可。只盼望儿女出息,不再重复自己的老路--困守农村一辈子,挣扎奔波一辈子。
父亲虽然是一位普通的农民,终生耕耘在土地上,但是他的睿智,他的刚强,他的处世哲学让我们姐弟终身受教。
此去一归期,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有父亲的家,永远是空荡荡的;没有父亲的的父亲节,将充斥着孤寂冷漠,家是不完整的。

父亲要强坚韧,遇事颇有主见;母亲则胆小孱弱,凭生谨小慎微。所以家中的大小事情,我们都愿意和父亲交流,他总是能给出我们姐弟稳妥的建议和答复。
父亲一走,天地寂寥。我有疑难,可以问谁?我有不解,谁可商量?把酒问苍天,若有来世,我为儿来您为父,让我们再为父子,再叙亲情,让我们再好好孝敬您一生一世。
您此生苦楚太多,病痛不断。我和姐姐们唯一希望您来生健康快乐,阳光欢喜。
您一生育有三女一子,您的孩子们一生虽没有大富大贵,但都健康平安,都在各自平凡岗位上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为民也罢,为商也罢,都在倾情付出,认真生活。不负青春,不负韶华。
忆想当年,我和姐姐们还是学生时,家中经常捉襟见肘,无以为继。大姐的衣服穿了二姐穿,三姐的衣服改改我再穿,每年都会断粮两三个月,这时的父亲往往是最愁苦的,也是最难的。一家人吃穿用度,都在眼巴巴的瞅着他一个人,而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其中的不易和为难,在我身为人父后感触越发深刻。
父亲坚强了一生,更是孤独了一生。
他出生一个月后,祖父就撒手人寰,小脚祖母带着他和7岁的伯父及三个年幼的姑姑艰难度日。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寡母是如何生活下去的,其中的辛酸和不易后来经祖母之口我才知之,我除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钦佩奶奶的坚韧和伟大。后来,伯父招工走后,父亲和祖母挑起了一大家子的重担,几年后,16岁的父亲,开始独自撑起一家人的天空。
一家人12口,母亲和我们姐弟4人,伯母和四个堂哥,祖母和父亲更是不用提说。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劳作的命,他不是在田地里劳作,就是搞点小生意贴补家用。一切都是为了粮食,为了一家人的能吃饱肚子,终日奔波。
我和姐姐上学时,没有穿过雨鞋,雨伞对我们来说更是一种奢望,一年四季布鞋,下雨也概莫如此,雨披不过是化肥袋顶角顶在头上。四个孩子都是一样,父亲从没有厚此薄彼,更没有因为我是您唯一的儿子。
一双雨鞋、一把雨伞,还有一件“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挎包,是我当年挥之不去的梦想。这原本是我们学校那些干部子弟的专属品,我们农民的孩子没有,更不敢想,因为这本身就是梦想。
小时候,我总埋怨自己的父亲没有本事,为什么不能是干部,不能是工人,甘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为啥不能给自己孩子该给予的一切,长大后我才发现父亲能养活我们姐弟四人,就很不容易了,他已经拼尽全力。
中午放学回家,经常看见累的散了架的父亲拖着沉重的步履地从田里回来,放下手中的工具,喝口水也不急洗涮,背靠在沙发,或者倒在土炕,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帮父亲盖上被子,让疲惫他好好睡一觉,因为他太累了。一场觉往往就迷瞪半个小时,最多也就囫囵一个小时,父亲就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吃完饭,父母亲又扛起工具下田了。
东山日头背到西山,西山的日头背到月儿升起。我当年心里一直埋怨父亲不关心我,好几次我和三姐都是靠着家里的木栅门睡着了,直到满天繁星闪烁,才被从田里赶回的父亲抱回屋内。 
父亲的一辈子在向土地索取,他付出大,收益小。农产品丰收,谷贱伤农;农产品歉收,入不敷出。遇风调雨顺的年,一家子人仅得温饱;遇灾荒年,一家子人余钱还不够当年吃穿用度。为了生活,父亲南下当过麦客,还陆陆续续打过铁,贩过烤烟、柿子,更一度当过小工。在儿女的心中父亲永远是忙碌的,他此生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着,他满眼里都是自己的儿女,每次干完活一结账,他就把钱交到母亲手里,给自己只留够生活费,接着又投入到挣钱的洪流之中了。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挣过大钱,可他从未看不起小钱。我曾亲口听他说过,有次一单生意,由于他当时信息不明,盲目跟进,导致那次生意他血本无归。在饥肠辘辘时,他逃过车票,讨过剩饭;卧冰饮水,草垛过夜;赤脚徒步,夜斗饿狼,历尽苦难。
父亲的一生出大力,耐大劳,干活从不惜力。拉上架子车把斜坡地平成平地,一干就是几个月。挖过土窑洞,修过庄基,一干更是一年。每日都有定量,哪怕风吹日晒,下雨落雪日,任务也未空落过,出尽力气,受尽磨难。
文革时,在面对红卫兵对他无休止的批斗和折磨的时候,他没有屈服,用《语录》和他们进行辩论,他的反驳令红卫兵们在群众面前窘迫难堪,不能应对,继而是恼羞成怒,他们认为父亲是在狡辩,于是专政手段迅速跟进。
在场的哪个人不清楚,一场辩论的成败,在强权和政治运动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又是何等的悲悯和滑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名旧国府保长儿子的一腔陈词,有谁去听?一名富农孙子的激昂辩解,谁敢去听?即使您是正确的,何人焉敢附和与同情。
生活不堪,压力如山。可父亲信心满怀,乐观向上。他坚信,乌云遮不住太阳。阴阳尚能更替,祸福岂不轮回。
父亲的落魄,坚韧,无时不在彰显他坦荡胸怀。他能柔能刚,这不正是我之后辈学习之处么。

在我心中,父亲的落魄,正是父亲的坚强;父亲的至柔,正是父亲的等待。为了您的儿女们,您遭再大的罪,吃再多的苦,您都心甘情愿,您都无怨无悔。您曾说,那次您遇到从未有过的艰难,您都有种挺不下去的感觉,但一想到自己还有嗷嗷待哺的四个孩子,还有在家操持的小脚母亲,您就一机灵挺起了胸膛,最终咬牙战胜了一切。
昙花一现,究竟为谁?
父亲您活着的时候一直恨自己钱少,于是更不乱花一分钱,我和姐姐给您的钱都被您一张张存了起来。我们知道您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对无钱的日子有着深刻体会,知道您攒钱为那般。我辈没有经历过您所经历过的苦难,是无法理解苦难的内涵与影响。
我依稀记得去年父亲去一公里之外的义门镇赶集,手里捏着50元,冒着酷暑去迎着烈日回,硬是没有舍得花一分钱,50元被您攥的汗唧唧的。我听着母亲给我的说道,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父亲您这是何必了?我不需要您给我攒下什么,我只是盼望您无病无灾,健康长寿。咱家已不是当年那个穷的解不开锅盖的那个家,我们在塬上盖起了新宅,我们在城里也买了新房,我们吃得饱,穿得暖,从来没有断炊顿。我和姐姐们,给您烧了如山的冥币和元宝,您从此以后不会缺钱,也不要不舍得,逢年过节我们还会去您的坟上看您,您有什么未竟愿望可托梦给我。我们永远怀念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父亲,您还记得不,88年我们和大伯分家,我们分了三孔窑洞,一口锅、几把筷子、几个破碗,当时分家仓促,做饭还没有灶台,只能把锅架在院中间的三只青砖上,案就是一块一尺见方的桐木板,其中的落魄和辛酸,我多年来不忍卒说,一家子过活如水吹一般。可父亲就在这一穷二白的光景中,硬是在没出两年间让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活泛了起来。
父亲的逝世,给我们一家人心中造成的创伤和失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是无法抚慰平整的,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更是久久走不出他逝去的阴霾里。我总觉得父亲好像就在我身边,时刻关注着家里的每一个至亲,在保护着他的一众亲人。可是,我对着父亲的遗像叫他他不应,呼他他不理,我才清醒的意识到父亲已经真的离开我们而去。可能他去遥远的名山大川旅行了,也许他正躲在那个阴凉的树下,或者阳阳坡醉心读书。因为您一生的爱好就是阅读,老了即使在病床上也是手不释卷。您常自嘲自己,原本一农夫,怎乃爱读书,读了若干年,还是一农夫。
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着眼前父亲读过的书,做过的读书笔记,我心里五味杂陈,伤疼不已。一本未读完的民国版《三国志》还静静躺在桌上,父亲卧床前还在阅读,书本上的划线,点评星罗棋布。这本书不知他看了多少遍,书角已经被磨损的没有了棱角。此种书,家中还有很多,都是父亲的最爱,书中好多典故和章节,他健康的时候随口就来。
在儿时,我的眼里,父亲是铁人,是我的依靠和港湾,更是用不停歇的陀螺。
农忙时节,一担上百斤的麦捆,父亲担在身上,要在将近30度陡峭的羊肠山路上一路盘上,行五里路程,父亲从来不曾中途歇息一下,他曾对我说,歇一次要揉一地麦子,咬咬牙就担到塬畔了。父亲担起麦捆来,一步一个脚印,虽慢但稳,不急不躁,一趟接着一趟。我和姐姐们体格小,父亲给我们捆的少,担起麦子,我们是一箭快跑,喘气就歇,累了就停,才不管陡坡地还是平坦地,往往散了架子还要父亲重新捆扎,扶上肩膀,这才走起。
长大了才知道,父亲那是什么铁人?有什么神力?他不过遇到困难,选择了一次次的咬牙坚持,一次次的隐忍罢了。
父亲患有脑梗已经10多年了,多年来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医院的路上,用药无数,见效甚微。后来两年嗜睡成性,痴痴呆呆,一言不发,总说睡下好。好像瞌睡从来没有睡完过,昼夜卧睡,我和姐姐怕了,硬是把父亲从病床上搀起,每天坚持锻炼,一段时间后,父亲居然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全家人好一阵高兴,以为父亲康复了。谁知父亲身体也就亮堂一个多月时间,顿然一日,一觉之后,人就再也没有起来,瘫卧病床,瞬间失去咀嚼功能,每天只能靠流食汲取营养。半月后,人已形销骨立。29天后,猝然离世。
也许,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回光返照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也不知道。我总觉得父亲就在身边,孝敬的日子还很多,可意外来的如此突然。子欲养而亲不在呀,我心情瞬间跌入了低谷,失落和悲伤涌上心头。原来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如尘如风,如沙如水。从此以后,我将失去父亲挚爱,再也没有人呵护我,关心我,对我关照有加,我终将陪母亲孤独终老。
父亲一走,天之一倾。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和姐姐们之间的话题永远是他的生活起居,他的衣食住行。可如今他去了,我和姐姐们之间的话题突然少了起来。不知若干年后,母亲谢世后,我和姐姐还会有多少话题?我们还能多长时间相聚一回,我们的亲情还有几许?
父亲在世的时候,孩子们围您一圈,聆听您的教诲,为您倒茶递水,跑腿送书。连您的孙女程程,还经常给我和媳妇讲起爷爷当初给她讲的故事,一板一眼,生动有趣。这都是您培养的结果。孩子说,他最爱听爷爷讲的故事,爷爷肚子的故事多,有意思。
往事如昔,不忍回忆。思念一起,情不自禁。
往后余生,母亲在人生尚有来处,母亲去人生只剩归途。真应了龙应台说过的一段话:父母子女一场,意味着您和他的缘分,就是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每次离家,被父母一路相送,是一种幸福。如今只剩母亲相送,我心中忽然伤悲徒生,母送儿远行的场景还能有几次?我还能做几年母亲的儿子?我现在唯一希望母亲健康长寿。母亲在,我还是她的孩子;母亲去了,再不会有人说我是孩子了。
儿时,父亲是一家之主,孩子们在他的庇护下迎风成长。今天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正是反扑报恩的时候,父亲却天不假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作为父亲的儿子,父亲有恙在身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直到父亲停止了呼吸,家中的大小事务都朝我涌了过来。我这才意识过来,原来之前是父亲担着整个家,现在父亲不在了,我已然成为了一家之主。
此刻,我想问父亲:“人死后到底有灵魂么?如果有,您怎么不来梦中看您的孩子们;如果没有,您到底去了哪里?”
在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站在吕家店的坡头,遥望着群山那头的故乡,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念着老宅里形影单调的母亲,我的泪又来了。
作者简介:席晓波,1977年生,退伍军人,笔名石头,爱读书,喜文字,常有作品见于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