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一节,是建军九十五周年的盛大节日,也是我父亲----一位老游击队员,离开我们五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父亲是三元游击队的交通员。1949年6月,他冒着国民党守军的枪弹,为南下的解放军打开了旧沙县的城门,沙县解放。父亲是福建城工部地下党的普通一员,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从来没有跟儿女提起这段经历。但历史记住了这一刻,《沙县县志》记录了这一刻,父亲和其他革命者一样,将大山一样的背影,镌刻到厚实的城墙里,融入到绿水青山之中。
都说“父爱如山”,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父爱”被定义为深沉、稳重、如山一般的伟大。山是无言的,父爱也是无言的,它体现在父亲的沉默寡言中,体现在父亲的辛勤工作中,体现在父亲对儿女慈爱的眼神里。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最难忘的是爸爸的背,他常用他的背脊驮起我,我便透过他高高的头颅,看到更遥远的地方。再大一点,我才知道,爸爸是支撑家里的支柱,爸爸在我心里,是伟岸、是高大,是一座高高的山峰,儿女们的在山的庇护下,慢慢地长大。父爱给予了我家五个孩子自强、自立、自信、宽容的性格。
可是,我还不及尽享这沉甸甸的父爱时,父亲这座伟岸的大山便轰然倒塌----1967年的8月1日,父亲溘然去世。临终前,癌细胞已破坏他的语言中枢,父亲已经说不出“临终遗言”,只能颤巍巍地伸出五指----榻前这五个子女,是他放心不下的痛!那年,我才十一岁。
出殡那天,我望着父亲的遗容,饱受病痛折磨的他已瘦骨嶙嶙,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山”伟岸在哪里。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怯生生地抬着父亲的头颅,悲戚地望着爸爸的脸庞,再也找不到往日那严肃、刚毅的模样。在殡仪馆与遗体告别时,我甚至忘记了哭泣,因为我被吓到了。我漫无边际地望着远处的山峰,心里却想着童话故事里,有座大山坍塌了,那擎天的柱子不就倒了吗?那天呢,天是不是也要塌了!
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塌了。母亲三十几元的工资养不活五个子女,外公外婆就把我们接到福州,加上政府的抚恤金,紧巴巴地度过了童年。平心而论,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什么叫做“父爱如山”,还真是一片空白。
好在有外公外婆的接济和贴补,我们才慢慢长大成人,开始懂得一些道理了。外婆最爱讲我父亲参加革命的故事,如何搞武装、打土豪,如何解放沙县城,如数家珍。估计这些“事迹”都是父亲“求亲”时,向岳父岳母汇报的材料。
听外婆讲家史,是我最开心也是最认真的一件事。到了插队那年,外婆和我促膝长谈:“秋,你们老薛家,从老祖宗那辈儿起,也是有故事的。单说当年克甫公(薛氏入闽始祖),跟王审知从河南光州固始县来到福建,开疆拓土,也有一千多年啦。”外婆说的有点远,却振振有词,“知道不,我们老王家和你们老薛家,老家河南,跟王审知都是隔壁村的。”尽管外婆打着比方,我还是一脸懵圈。“算是一个大队不同生产队的社员。”外婆如是说。“后来黄巢打到福州,王家薛家各奔东西,我王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跑到长乐,你薛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去了福清。嗨嗨,扯不清了,反正啊,你记住咱们老家都在河南,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外婆《闽都别记》看多了,虽然有点绕,但家族一千多年的变迁,就被她三言两语厘清了,我不得不佩服她。
“你爷爷叫薛长发,是做工程的,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包工头,福州峡南那条公路就是他建的。按理说,长发、长发,长长发!可惜啊......”外婆卖了个关子,继续说:“知道吗,天时不济,日本鬼子打进来了,福州城沦陷,国民党的省政府搬到永安去,你爷爷的工程款打了水漂,他气得吐血身亡。”
“那我爸呢?”我关心我的爸爸,父亲的英雄事迹对儿子来说至关重要。
“当年你爸也是热血青年,他参加了十九路军,要去抗日。可是老蒋不让抗,你爸就装病,离开了国军,到台湾做起生意来,听说赚了不少钱。”
“嘘----”我连忙制止外婆,当时城市正在“评成份”运动,这话可不能乱说的。不料外婆却气定神闲地说:“你爸挣得钱,都给你五叔了!”哈,又是一个“坑”。
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三明的五叔薛忠春是地下党。1946年10月,地下党在三元县城关“飞风殿”成立了中共三元支部,由薛忠春任书记,隶属闽赣边地委。地下党组建三元游击队需要筹款,五叔便吸纳我父亲加入游击队,任交通员。

外婆说的真有其事,原来我父亲这是“投名状”,拿着从国军那里“开小差”去湾湾赚来的金条,悉数投给中共地下党了。1949年3月,南平、沙县、三元特支委在青溪地下党的配合下,领导了青溪乡丁武装起义。6月,沙县解放后,三元游击队黄维泉奉省第二军分区司令林志群(原闽西北游击纵队司令)之命,到三元县开展游击战。7月,在三元县碧溪村成立了三元游击队。同年12月,在中共沙县师范支部的联络下与城工部派驻沙县地下党负责人傅孙焕取得了联系。从此便在地下党的领导下,继续在南平、沙县、三元一带开展革命斗争。我父亲作为游击队的交通员,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从不退缩。可惜父亲过早地离开我们,不然他一肚子说不完的战斗故事,足以“武装”我的童年岁月,乃至影响我的青少年。
这些事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出人们的记忆;而老一辈革命人相继作古,历史的脚步也渐行渐远。然而,通过父辈留下的记忆碎片,通过外婆和母亲的口传心授,通过当下的解密档案,父亲如山的形象,再一次在我心目中凸显起来:父爱如山,是无声的、是深沉的,比起母爱更为内敛,更为含蓄。父亲的沉默寡言,甚至有时严厉,往往是以不同方式来表达他的爱。直到我也为人父之后,我才领会到,父爱在我们心中,才是印象最深,时效最长,感受最深,受益最大。
记得父亲过气时,是背对着我们一家老小走的,临了临了,他不愿看到我们难过,更不愿听到亲人们哭天嚎地的样子,好像准备上战场,告别亲人后,他从容无声地去面对死亡。父亲临终前,是否回想起当年游击队的交通员,从容不迫地打开沙县城门,迎接解放军进城的场景,我不得而知;他是否记起剿匪战斗中的枪林弹雨、却面不改色,我也不得而知。父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永远都是一个背影,一座轰然倒下的山影!
在我能够用诗歌来表达对父亲的敬仰时,我的第一首习作,就是《梦中的背影》:
总在睡梦中,看见您的背影,嶙峋的是崇山峻岭,呼啸而过的是松风/
总想在梦里,再看看您的笑容,淡出的是脚步匆匆,还有那闪烁的流萤/
若隐若现是叮咛,且行且吟是泉声,跳动在黑暗树林里的,是生生不息的松明/
把嘱咐筑成长城,把信念编织成梦,在太阳蓬勃的黎明,您却化作了水复山重。
二零二二年的“八一节”即将来临。每年的八一节对我来说都有双重的意义,是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生生不息的传承!
因此,每年的八一节,我都要撰文、抑或赋诗填词,祭奠父亲和革命先烈们。窃以为,最好的思念,莫过于发自灵魂深处的诗文,唯有诗文,才能抒发我对父辈的景仰之心和思念之情。为此,填词一阕,愿天堂上的父亲,灵魂得以安息,不再牵挂该了未了的遗愿;也寄希望下一代,了解“父爱如山”的真谛,让儿孙们给“父爱如山”赋以时代的精神。
菩萨蛮·父隔重山
峰藏岭隐行云驻,泉流瀑泻飞虹渡。
父隔九重山,梦中相见难。
清明风太息,杜宇声声泣。
红烛照天烧,再逢应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