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于万山丛中,十岁前没见过汽车。门前的大路上,沿河栽着电线杆。其实并不通电,而是绷着一根不知始于哪里、终于何地的铁丝线,连接了每家每户的广播。就凭这么一根铁丝线,北京打个喷嚏,不出十分钟,全国人民都知道了,都欢呼起来了,形势大好得难以言表呢。
广播声总是气势豪迈鼓舞人心,现实里却吃不饱肚子。然而,一想到山外的人民大概有吃有喝莺歌燕舞,也只能怨我们自己不该生在穷山沟了。
每天早中晚三次广播。广播时,全公社唯一的电话就不能打了,因为广播与电话共用一根线。
电线杆全是桦栎木竖起的。河里耍水腻了,就捡块石头打电话。你搂住这根电线杆,我倚着那根电线杆,都将耳朵贴上去,拿石块敲打杆子,于是嗡嗡呛呛的声音,振过百十米广播线,细如银针般旋进耳孔,浑身一激灵。
某年放忙假,小学生全都下地拾麦穗。拾两斤麦穗,记一分工。有个上午,我和阿牛各自拾了十多斤麦穗,如此好的劳动成绩,值得报告毛主席啊。
于是我俩各捏一块石头,飞快地跑到两个电线杆下。先说好,只敲杆子不喊话。小声说,随后碰面,根据双方敲击的次数,校正对错。敲打完了,跑到一块儿合成对话,居然无一字差错:
“毛、主、席、好!”
“小、朋、友、好。”
“毛、主、席、吃、了、没?”
“刚、吃、了。”
“吃、的、啥?”
“麻、花。”
二十里外的镇上,唯一的国营食堂卖麻花,蒸馍。一根麻花八分钱,一两粮票,农民是吃不起的。且不说钱多钱少,关键是没粮票。在我们的印象里,世间没有比麻花更好的食物了。
刚好生产队长路过,问我俩刚才嘀咕啥。我俩就重复一遍,队长很不屑道:
“ 就干吃麻花?毛主席昼夜为老百姓操劳,咋说也得一碗韭菜鸡蛋汤泡着吃呀!”
我们说赶集时就见人捏根麻花边走边吃,没见谁还端碗鸡蛋汤么。
“碎娃们,”队长手一挥,“见识太少喽!”忽然喊叫一声,“谁家的羊?进包谷地了!”
顺着队长喊叫的方向看去,一只母羊领着两只小羊,兴冲冲的进了包谷地大嚼起来。麦收时节,包谷地翠绿满眼,最是吸引羊。
我俩跟着队长,屁颠屁颠撵羊去了。
2022年8月15日 • 采南台
发表于《安庆晚报》8月17(专栏之一)
收入微型小说集《赢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