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诗抄


文/小 北


　　　　　　　　


在金鞭溪
 
我在下山的时候遇见上山的自己
他多情，健壮，无畏
两个老人，在夕阳的余晖中
端坐
轻一点的落花落在溪水里
 
重一点的，是你拍在我肩头
 
山被揉碎，在柔波里
三千石峰，成了三千个问号
只有你，成为那个走出水面的惊叹号
 
赤着脚走过人间的河
我想起未曾遇时你的模样






水辞·在茅岩河


把天空洗净，想要自己被天空照出来
把自己洗净，用多年的流量
我想做一块赖着不走的
你怀里的卵石
芦苇在矮堤上，学我
雄心未酬，白了少年头


喜欢拨动水
像拨动经书一样
喜欢听哗哗的水声
喜欢让水变成你温柔的样子


像一切心存善意的人间物
对万物都有回应
一个人打捞水面上的漂着物
也打捞落入身体里的繁星






步行下黄石寨
 
这是倒叙
在天空黯淡下来时遇见你
丛林里生长着野蓼菜，凤仙花，幽兰，酢浆草，菖蒲，毛茛
可做菜，入药，观赏
有的食入过多，会毒发身亡
 
没有一种取断肠草的名字
夕阳挂在枝头，他断肠，却摘不到
我至今仍然爱着一个女子的原因
她痴情，寂寞时开彼岸花
没有叶，仿佛一出土就为花开
生为爱情
 
 


宝峰湖语
 
有人拾得盆钵，如祖上恩典
有人衔来琼液，为天地沐浴
人间清明，万物可置业
挥铁券丹书，我有碧墨千顷
 
为仙的上山，为妖的入林
都来这镜中看看
韬光养晦一片天
浮云映入，怎么也翻不了一部旷世的经书
 
多少隐士大德，不看仙嫔沐浴
来这人间瑶池
你不平风静，却兴风浪
刹那间绘浮世
如煎一鼎忘忧汤，蒹葭与苍鹭
落日是人间的药引






石堰坪村
 
带不走一个小镇，就带走一个村庄
带不走一个村庄，就带走一栋吊脚楼
带不走一栋吊脚楼，就带走吊脚楼上的一个姑娘
 
什么也带不走，就去田埂上，和草垛一样的自己说话
听大娘哟嗬哟嗬地招呼田里的鸡群
一声叫唤，足以传遍整个村子
 
很多声音落下来，会让这里变成盆地
群山四围，太阳和我都落在风景的外面




南滩升起的诗意
 
我们驱车来到南滩的时候，雏菊高举
一束花的悬崖
雪花就盛开在她的枝头
 
喜欢，坐在向阳的山坡上
看柔软的夕阳
慢慢照进我们的身体
再慢慢沉进西山
 
村庄闪着几枚药丸一样的灯光
这人间还有草药味。抬头望天
星辰硕大，已没有人
焚烧牛粪取暖了




清江与澧水
 
两条河
都流着清澈的河水
两脚踏进溪流的时候
我是在清江
还是在澧水
一脚踏两省的时候
你是用左脚
还是右脚
湖北的女人
常常嫁到湖南来
湖南的玉米花
也常常被风吹到湖北的玉米地
两条河，从那里走向不同的世界
汇向一条更低的大江
我能做什么
比八大公山低
我就是山谷
我山谷低
我就是人间
比人间低
我就是河流
比河流低
我就是大海
还有比大海低的
我就是故乡






羞女峰
 
最先像剑，像刀，像男人的，是对岸的山
高耸的山峰直指苍天
过于凌厉，也因为太像男人
而被早早地敲掉
 
羞女峰是一个女诗人，她用身体写作
裸露自己的私处
养育猛兽，与她有关的一切
包括袒裸的月光，虫鸣
都要饱受修行一苦
 
有那么一刻，真想为她穿上衣裳
担心阳光照进万世的缝隙
那些隐忍，小真实
还要大地母亲般，妻子般，女儿般呈现
怎不叫人羞愧




我希望有这样一位如你的少年
 
多年后你依然
住在木房子里，娶了邻家姑娘
生养两个儿子
往板壁上钉铁钉，还用绳索挂人间物
我们到来的时候，你把高举的心肠
取下来，放在高压锅里
煮给我们吃
 
炊烟升起
在悬崖的悬崖上
梯子陡峭
曾经上屋揭瓦的少年
安坐在屋顶
他是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国王




月照白羊古刹


所谓月亮
就是不断用砂纸打磨一面照妖镜
所谓古刹
就是一群人，无数次囚禁一面雕像
所谓佛墙
就是一个人面壁
一个人站在红墙前
练习穿墙术


白羊古刹
是月光普照下的羊圈
羊群退回到它的羊圈
我们退回到我们的王国
和月亮达成某种隐秘协议
美人归我
永定城池归你
月亮替我们找回
世间模样






四十八寨


通往城门寨的路有低血糖，她脸色苍白
多年来，她一直怀揣着甜食
我也学她，从民宿带出来好多糖果
去救一条进山的路


一座山很痛的时候，可以去吃止痛片
四十八座山一起痛的时候，你只有抱着那个最温柔的人
江山如画，帝王将相
都隐退在群山深处的百姓家


四十八寨后来成了四十八座山
我们选一座山去登
给他人间的药水，血液
给他不烂的城墙根，给他失去一块脚指甲后
钻心的痛




大米界的蛙声 
 
从大米界，杨痴草用视频传来那里的蛙声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那些蛙声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是三两只突然不叫了，还是，集体失声 
 
请允许在清凉的夜，想起你 
然后重回林子 
在一片黑沼田里，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天空也是一片黑沼田 
那些星星静静地醒着，像我一样，不叫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就这样听着蛙鸣，入睡了




——选自《澧水之水》2022.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