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作者 史铁生
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 平湾。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的“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汉”,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 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那嗓子像破锣,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要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

我爱看牛顶架, 二十头牛排了座次。可我喂的那头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显得龙钟老态,也瘦,只剩了—副高大的骨架。然而,它却是首领。
破老汉抽着烟,望着老黑牛屁股上的伤痕说,耶---它虽老了呀,但它救过人的命哩。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 叫狼 嗥,他想起一头刚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往牛棚里跑,好家伙,就见这头黑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里,黑牛的脸被狼抓的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牢地插进狼的肚子,破老汉杀死了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
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这头牛死了,可 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可是,那头黑牛,还是被人拉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是要流泪的,是真的。。。

只有破老汉和我,没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空的槽前,只是一个劲的抽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着,不卧下,而别的牛都累得早早的睡下了,只有它喘着粗气 站 着,我以为它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 现,它的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牛犊睡的正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老黑牛噗通一声 卧 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我想它一定是感激我了。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