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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炳镇(散文):怀念是一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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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那个小山村,坐落在河南开封东部的平原上。过去归属开封县陈留镇,现在是祥符区半坡店乡赵千砦村。村紧邻开封——通许公路,离开封仅50华里。村里姓李和姓张的居多。据说,我们李氏一族是18世纪我太爷那一辈从外面迁来的。小时候,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村上很穷。村里的几棵树干黢黑,树纹纵横的老榆树老是不等发出新叶就被人们捋光。几棵零星的酸枣树上挂的果子,一泛红就成了孩子们追逐猎取的对象。树上的鸟窝是孩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哪怕是再高也有人敢上,为的是掏鸟蛋解馋。土地好像永远是贫瘠的,庄稼一茬一茬地播种收割,打的粮食始终填不饱亲人的肚子。叔辈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典生活,用那执着与沉重,支撑着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让我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有了真切理解。我在开封市上学,每年寒暑假父亲都带我回故乡,亲眼目睹皮肤黝黑的乡亲,佝偻着腰在土地上耕作的情景。而乡亲们看到我,多是一句“回来了!”很少再有下文。一进院里,叔叔婶婶忙着要为我们打鸡蛋茶,而鸡蛋却常常要去邻居家借。实话说,我真不忍心喝鸡蛋茶。回故乡,给我留下记忆最深的是莫过于参加亲人的葬礼。通过对亲人的葬礼,使我逐步认识到,我的根在这里。 第一次记忆最深刻的葬礼是埋葬爷爷。那年,我9岁。记得刚刚过春节没几天(农历正月初七),家乡的亲人来报信说(农村称“报丧”)爷爷没了。当时我很纳闷,爷爷前不久才从这里回去,怎么就没有了呢? 爷爷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模糊记得,他个子不高,一张瘦削黝黑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年前还来我们家,一天早上,当我一端碗看到里面有平时没有的鸡蛋,高兴地喊“我碗里有鸡蛋”时,爷爷嗔怪说:“傻小子,咋呼啥?吃你的呗!”妈妈看了爷爷一眼说:“俺爹也是,盛到碗里也舍不得吃。”这时我才醒悟,是妈妈给他做了荷包蛋,他不舍得吃,悄悄把鸡蛋拨到我碗里。我看了一眼爷爷,他在妈妈的数落中似有点难为情地低头喝着汤。在爷爷要回乡下的前一个晚上,妈妈说,明天你爷爷就要回去了,你爷爱看戏,今晚,让你爷爷领着你看戏去吧,并给了爷爷五毛钱。当时的同乐戏院离我们家很近,可是爷爷领着我到了戏园子门口,就是不往里面进。我问爷爷,“开演了,咱咋不进?”爷爷看着我,似很难为情地说:“乖,一张票,三毛钱,能买三斤麦,够吃两天。”“那咱不看了?”“看,停一会儿,咱看解放戏。”“解放戏!打仗不?”我好奇地问。“不,里面演一阵儿,就不要票了,可以随便进。咱乡下,都是那样,叫解放戏。”我不说话了,和爷爷站在路灯下,眼巴巴地望着戏院门口守门人,盼着戏院子“解放”,我们好不买票进去。可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解放”的影儿,我依偎着爷爷困倦地说:“回家吧!”爷爷还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再等会儿!”戏园子最后到底解放没有,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样把睡着的我弄回家的。如今,爷爷没了,爸爸雇了辆架子车拉着我们兄妹几个往家乡赶。到了家,听人说,爷爷是受凉了,咳嗽,一口痰没有上来,给憋过去的。爷爷去世时,才57岁。爸爸忙着办葬礼,雇了吹响器班子,扎了社火,可是没有粮食待客。当时统购统销,农民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亲戚朋友送的供馍都让帮忙的人拿走了,我肚子饿得直叫,看着供桌上的馍,很馋,但不敢拿。小姑鼓动我说,你小,只管去拿个吃,可是我却不敢。小姑又撺掇我,给收供(我们乡下叫折供)的人喊叔叔要,他们会给你,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们是在爷爷下葬后第三天给爷爷上坟后回城的。在给爷爷添坟时,看着姑姑和爸爸妈妈一边烧纸一边凄楚地哭诉着说:“爹,拾钱吧,你苦一辈子,就缺钱......”年幼的我,懵懂地问妈妈:“那纸灰能变成钱吗?爷爷能够拾到吗?”妈妈没有回答我,只是哭着数落:“傻儿子啊......”傻儿子在一天天长大,每逢清明节爸爸领我回故乡给爷爷扫墓,我眼前总晃动着爷爷给我碗里拨鸡蛋和领我看解放戏的情景。可以说,爷爷给我拨的鸡蛋一直暖着孙儿的心。可一想到爷爷吝啬地不想买票又要看戏盼“解放”的情景,我心中升起一种苦涩,为爷爷悲哀。爷爷生前,已经将土改时分的地经族里人做证,分给了他的三个儿子,我父亲、大叔、三叔。爷爷的三个女儿,由三个儿子一个人负责一个供养到出嫁并负责嫁妆。由于我们常年在开封,所分的地每年都要找人代耕。爷爷死后,留下了三间瓦房,三个儿子一人一间。当时大叔住着,后来房子年久失修,扒了,大叔和三叔平分了砖瓦,说好一人给父亲100元钱。但大叔和父亲关系好些,就没有要,三叔和父亲生分,父亲就要,一要要出了矛盾。父亲弟兄三个,他和大叔来往不多,但关系维持的还可。大叔家人口少,劳力棒,当时工分挣得多,生活相对好些。每次大叔来我家,我总听他述说着三叔的不是,好像三叔过得越不好,他越高兴。三叔年轻时跟着父亲学徒干印刷,后来到开封县印刷厂工作,开封县印刷厂最后并入开封印刷厂,两个人其实在一个厂上班。可是,三叔一直忌恨他学徒时父亲对他不好,剥削他,说他和父亲吃的不一样,父亲吃得好,干活少,他吃的差,干活多。两个人见面如同冤家。后来在经济困难时期三叔离职回乡,随着孩子的增多,日子愈来愈难,父亲更是看不起他,两人的关系如同水火。三叔和大叔两个人更是视如仇敌,两家不说话,原来是前后院,后来打了一堵墙。三叔家要到前街,就要绕很大的圈。由于兄弟间不合,在村里也没什么威信,很是被人看不起。我每年春节回乡给他们拜年,从来没有给两家任何一家吃过饭。只是象征性地留下礼物匆匆离去。父亲晚年生活条件好一些,也曾想缓和兄弟间的关系,为的是叶落归根。但好像木已成舟,到死也没有如愿。这就为父亲后事布下了阴云。一晃我这个傻儿子长到40岁。那是1987年农历九月十三的晚上,我正和朋友在市里与河南日报社的编辑商量着稿件,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父病故,速归。”接到电报,我感到突然。虽然爸爸的糖尿病已经多年,前一段有点脑痴呆,可是我总认为无大碍。父亲刚过完66岁生日,我前不久回去看他,专门让人民医院在家里给他开设家庭病床,大夫每周上门诊断3次,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事,假期没到就提前回来了。我不相信父亲会这么快离我们而去。当我连夜带着妻子和女儿赶回开封见到母亲时,母亲强忍住悲痛低声告诉我们,父亲走得很平常,也没什么痛苦......母亲不让我们哭,也不让我们声张。父亲的遗体已经连夜偷偷运回老家。当时正在推广殡葬改革,上面下了红头文件,发现谁家土葬埋人要罚款,举报有奖,还要处分有公职的子女...... 父亲那一代人很多不愿意死后被火化,早在几年前父亲刚退休就把户口改签回老家,家乡还按政策给他分了宅基地。说是落叶归根,其目的就是死后逃避火化。但父亲毕竟是退休工人,有人管。工厂负责人拿着刚下发的红头文件说,土葬没有丧葬费抚恤金,你父亲户口迁到乡下,我们不管,但一定不能出事。当时《开封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政府推进殡葬改革的文件,吓得我们连花圈也不敢在市里买,只有悄悄地回老家。一进村里,凄凉的景象让我痛不欲生。父亲的棺木孤零零的放在空旷的宅基地上,四周没有任何遮挡。我们在地上铺上被子守灵,已过了霜降天气的夜晚,冷风透骨,更让人寒心的是喝口水都没有地方。父亲与两个叔叔生前不和,现在父亲去了,他们谁也不管。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殡葬父亲,入土为安,真害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可是按当时的风俗这算那推,父亲的葬礼安排在农历九月十八,要停放5天,当时真是度日如年。父亲的遗体在棺木里躺着。在亲友的帮助下,临时用塑料布搭个简陋的棚子设个灵堂。但怎样入祖坟,要经李氏家族讨论。按理,依照“携子抱孙”的规矩,父亲的穴位按顺序排在已经死去的叔叔后面就是了,可是主持会议的长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不同意,说父亲离家早,祖坟原来留的“神路”宽,就紧挨“神路”埋吧。我们兄弟除了叩头外,没有任何话说,只希望早点入土为安。定好了下葬日期,定好了穴位,下面就是葬礼如何具体操办了。当时物质供应已经比较丰富,买什么都不难,我们把钱交给主事,要求按乡间的风俗尽量办得体面点。主事非常诚恳地说,你们想把父亲的后事办风光些,多花点钱,可以理解,待客的菜可以适当丰盛些,但入乡随俗,不能出格。因为你们办完事走了,以后乡间再办事有攀比。乡下的条件不如你们,不能让别人有意见。父亲下葬那天,场面很是隆重。响器班子不停地吹奏着,吊唁的一个接一个,村上帮忙的几十人都列出名单,贴在灵棚侧面,谁跑堂谁执客谁干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当时我一下想到《红楼梦》中贾府给秦可卿办葬礼的情景,这是一种乡情,一种亲情,一种文化啊!当呜咽的唢呐奏出如泣如诉的曲子时,我感受到灵魂的巨大震悚,抬着父亲亡灵的乡亲蹒跚默行在乡间的小道上,乡亲们鸣炮路祭,我长跪在地,被这块土地上的传统、观念、生活携裹着前行,我觉得我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征服,我也被渐渐融进这片土地。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最后平安入土,主事将每一笔花费都列入清单向我们报账。并将剩余的钱一一退还给我们。家乡人的忠厚朴实深深感动着我们。埋葬过父亲,母亲下决心要在宅基地上盖房子。她说,我的孩子回家给他爹烧纸要有个地方坐,将来我走了,不能像他爹那样,让孩子作难。母亲说干就干,一个人回到老家,找人买砖瓦材料、联系施工队,等两大间房盖好后,母亲整整瘦了一圈。在父亲周年祭奠时。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这房平时没有什么用。由于长期没有人住,缺乏收拾,经日晒雨淋,渐渐显得破旧。加上村里接连盖起一座座漂亮的二层楼,它显得更加寒酸。可就是这破旧的瓦屋,在母亲盖起22年后,派上大用场,我们在母亲亲手盖的房子里,为母亲办了葬礼。当时正是农历正月底,天气乍暖还寒,我躺在屋内为母亲守灵,想起当年在旷野里忍受着刺骨的寒风为父亲守灵的情景,禁不住潸然泪下。母亲为她的儿女考虑得真周到啊!连为她办葬礼的钱都是她生前留下的。为了她的儿女,母亲生前,禅精竭虑,奉献了整颗爱心;死后,仍用她的爱温暖着子孙,我们该怎样把这种爱传递下去呢?怀念是一种情感。每逢清明,我们兄弟姐妹都要聚到一起,去给父母扫墓。这里是父母灵魂的永久住所。站在墓地向村里望去,大地上,绿色的麦苗成为乡间一道美丽的风景。弯曲的小路通向村庄,炊烟飘动的人家,好多我都喊不出名字。朴实勤劳的乡亲们,在这里生存、生活。庄稼一茬茬地播种收割,乡亲们一茬茬地轮回。有人站起,有人倒下,墓地坟头越来越多。如今父亲一辈的人都已经相继去世,他们如今都静息在这里。昔日经家族讨论将父亲的坟埋在神路上,父亲在叔辈中是老大,他虽去世较晚,但由于阳间的人的鬼使神差,却使父亲居东第一座坟头,好像仍然在统领着他的弟兄。坟场是一个课堂,让我在这里回想起父辈们坎坷的人生,父亲弟兄三人,他们生前,曾经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怄气、争吵、争斗,甚至相互仇恨,可是最终谁也没胜过谁。血缘是无法挣脱的纽带,他们最终又汇聚在一起。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初,他们活得如同这片土地上的庄稼,虽然贫瘠,但也不乏收成。他们的身体和力气似乎都会和他们手下的庄稼一同生长,可是他们生前连顿饱饭也很少吃。他们的争吵多是由于贫穷造成的。在经历了多少次春种秋收的轮回后,他们倒在了庄稼曾经倒下的地方,留给后辈的是无奈和遗憾。面对着坟茔,想到父辈们生前给予的爱,心中就充满温暖,可是一旦想起他们为一点小事而喋喋不休、反目成仇的情境,就让人心寒。如今,面对着一字排开的几座坟茔,我一一燃放纸钱,祈求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在天堂里平安,不要再计较尘世间的恩恩怨怨。时事变迁,当初埋葬爷爷时我第一次走进祖坟,而今我到了有孙儿的年纪。已经70多岁了。从孙子、儿子、父亲、爷爷的角色变化中,从一次次返回故乡的经历中,我更了解了这片土地。如今家乡变了!人变了。家乡的最大变化是人们不愁吃、不愁穿了。父辈的梦想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了。埋葬爷爷时,全村人都挨饿。埋葬父亲时,吃饱了,可是对宴席剩下的餐桌剩饭还要挨家挨户去送,因为人们毕竟平时少见腥荤。而给母亲做三周年时,乡间像城里人一样待客,没有人再分剩菜了,更没有人给家里人“捎包”了。家乡的第二个大的变化是村里的二层楼多了。家乡不富裕,人均一亩多地,虽然一年能收1000多斤粮食,够吃不成问题,但挣活钱的门路不多。只有靠出外打工。好在离开封城不远,他们多半是早上骑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城里工地,晚上又摸黑回到家。为了帮助我们给母亲办三周年,乡亲们都自愿放弃外出打工挣钱的机会,连续几天帮我们打理。这就是乡情,让人体会到这片土地放射出的血脉相连的生命与命运的灵光。现在,回故乡吊唁父母是我每年要做的事。我生命中流淌着父母对我的爱,父母永远在我心中。在父母坟前,我们感到父母离我们是这样近,好像父母从没有离开过我们。守望着坟茔,脑中呈现的都是父母生前如何教育我们,怎样在艰难的日子把我们供养大。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生活再难,作为家里的正劳力、顶梁柱父亲必须吃“小灶”。家里少有的细粮,要供父亲吃,有点荤的,让父亲享用,平时父亲吃少有的炒菜,我们吃咸菜。母亲对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但父亲却早母亲24年离开我们。人们说,是父亲为了让母亲多享几天福,把自己的寿让给了母亲。父母都没有多少文化,父亲只念过几年私塾,母亲只在扫盲班学了几天,会认自己的名字。而父母给我们的都是最普通的人生教育,父母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节俭的美德,让我们一生受用不尽。而今,想起父母,不由地想到故乡,故乡成了我们思念、牵挂和期盼的地方,总感到,这里有我们的根,有我们的魂。故乡是童年的,家族的,历史的,文化的,永恒的乡愁的……我嘱告孩子,你们不能忘了这里,将来,我也要在这里陪伴父母……李炳镇,1947年生于河南开封。《舞钢报》副刊主任编辑(已退休)。先后出版散文集《流蜜的河》、《李炳镇散文选》,小说集《爱的旋转体》和《岁月有痕·李炳镇作品自选集》等。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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