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统营
白 水
本不想去统营的。学生说：“老师有空的话到统营去吧，那儿是海边，风景很美。我家在那里，能给您当导游。”我说：“谢谢你，我家就在海边住，先到其他地方看看，再去统营吧。”但记住了这个名字，到网上查一查，统营真的很漂亮，翠绿山林，雪白浪花，人称韩国的“拿坡里”。于是动了心，意大利人有一句话：“到了拿坡里，死了也愿意”。拿坡里也称那不勒斯，意大利著名旅游地，“阳光和快乐之城”。
时间已是八月份，去过首尔、釜山、庆州等地了。离回国还有一段时间，每天自己在宿舍看书写东西，有些累，也孤单烦闷，想休息休息，散散心。统营离晋州不远，正合适。于是趁天气好，踏上去统营的旅程。
从汽车站下车出来，先到旁边的“观光案内所”，向工作人员要一张旅游地图。想问一问怎么到市里去，刚要开口自己不觉笑了，不会说韩语啊。看别人和服务人员有问有答，更加理解一位哲学家的话：“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只好自己看地图，到公交车站牌上找路线，可是自己的那点韩语实在不够用。怎么办？打出租车吧，先到漆艺美术馆。到了之后却关着门，才想起来是周一休息日。不看也罢，因为建筑不大，虽然在地图上很显眼地标示出来。
又让司机开车到市政府前面，也是不大的一座楼房，刚下车时还以为是居民小区。中国的市政府都气派威严，还常有大门岗亭、警察保安等。这里只是墙上的牌子写着一些字，楼前漂亮的花草和一个像两把斧头一样的雕塑。墙壁上张贴一幅很大的宣传广告，上面四个汉字“乱中日记”。路灯杆子上也悬挂宣传广告，大意是庆尚南道要举办纪念抗日的展览。这“乱中日记”就是李舜臣壬辰倭乱时写的，他领导朝鲜海军沉重打击了倭寇。统营以及庆尚南道其他地区都要举行活动，共同纪念抗击倭寇的战争。
李舜臣是著名爱国将领，首尔光化门广场上有他高大雄伟的雕塑。不过看过中国人的文章，认为李舜臣取得的胜利不过是伏击战，真正打败倭寇的还是明朝军队，特别是明朝的海军。还有文章说正是这场战争拖垮了明朝，不过有人反对，认为中国和朝鲜半岛唇齿相依，明朝出兵也是在保卫自己。历史是人写的，韩国人尊崇李舜臣很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中国人好“以史为鉴”，但也不断有罔顾历史的人。近代以来，“西化”或“全盘西化”的声音不绝于耳，持这种观点的人大概对历史不够尊重。现在韩国特别重视历史，尊崇古代英雄。哪个国家都是如此，每个人也是这样吧，只有半大孩子才目中无人，甚至无视父母师长，无知无畏，乃至无法无天。
从地图上看，市政府在城市北端，更多的楼房沿着曲折海岸，高下错落地向南排列开去。再怎么走？统营的特色就在于美丽风景，明亮的阳光和清新润泽的空气，所以才是韩国的“拿坡里”。要感受统营，就应该一步步走过去，全身心投入。于是沿着公路边的人行道，开始漫步统营的旅行。
街道上很干净，树木花草把道路装扮得新鲜亮丽。叶子绿意盎然，亮闪闪的，仿佛要溢出汁水来。心情不禁滋润爽朗，愈要漫步统营了。从地图上看，统营还有不少历史文化圣地，如洗兵馆、乡土历史馆、忠烈祠、壁画村等。但我喜欢自然风光，在韩国也看过了不少的文化古迹，在中国更多，便想主要感受自然吧。自然是生命之源，更神奇伟大。
地图上有一处“青马文学馆”，就在附近。想看一看。可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没关系，那就看风景，多呼吸这海边的空气。路边楼房不怎么高大，一些临街的店铺开着门，望进去，里面干净整洁，有人在忙碌，但很安静。路上也很安静，没有几个行人，大家都在忙，没有像我这样的“闲人”。
到海边了，附近有渔码头，闻得到咸腥的味道。从地图上看，东边不远处有公园，还有一座李舜臣的塑像。想过去看看，后来决定还是不去了，因为塑像在东面一座小山前，统营最主要的市区却是往西往南，沿海边，还有很长路程。于是折回来，顺着大路走。
大概快到城市中心了，眼前出现一些较高的楼房，好像是银行或商场。高楼旁边便是青翠的山丘，相互映衬。不愿意看高楼，不愿意被围堵在钢筋水泥的旮旯里。于是往右边的小山上走，蜿蜒的木制通道把我带到山顶，来到一座很有气势的建筑面前。这是一座市民文化馆，虽是现代的结构，但有古典建筑的雄浑飞动之美。一楼是展览厅，锁着门，二楼有一大一小两个剧场，也关着门。
登高望远看风景。前面是一湾海峡，对面一座岛，西端和我脚下的陆地临近，由两座桥梁连在一起。真是蓝天白云碧海，山林青翠，阳光明亮，景物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海水边，山林下，一座座白色、红色、蓝色的建筑，那么清晰明亮。有的地方是港口，停着大小的船只，有的地方是造船厂，高大的起重机正在忙碌。海湾中还有船只在航行，划出一道浪花翻卷的白色航迹。对面的山上架着索道，带游人直达山顶。在山的东侧有一些建筑，从地图上看到那儿有一座传统工艺馆，有统营特有的螺钿艺术。
那就一路走过去吧，漫步统营，感受韩国的“拿坡里”。刚下山走几步，看到半山坡有一些奇怪的装置，想起来了，这是“南望山雕塑公园”，“陈列着世界十余国十五位著名雕塑家的优秀作品”。有两件吸引了我，一个是地上立着四根明亮的不锈钢柱子，呈四面体形状，向上弧线收缩为一个尖顶。柱子不停旋转，默默地向四周闪耀光明。另一件作品似曾相识，因为以前在老家看人轧制面条，挂起来晾晒时便是这样。一个宽四五米长七八米的架子上搭着一根根横梁，悬挂下来无数细长的白色橡胶管子，可不正像晾晒面条一样？走到里面，在面条的包围、簇拥、撩拨下缓缓前行，从一片混沌朦胧又回到现实中，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件作品展现肢体残缺的状态，看着心里不舒服。
山下是一处码头，停着许多渔船，闻到大海的味道、鱼腥味，还有机器的油腻味。码头很长，船只沿海边一直排得很远，你挤我，我挨你，很亲密。在海上总是孤单、飘荡、危险，在港湾里自然惬意舒坦。
海边还有一座游览船码头，可以开到另外的岛上去，我还是自己走。虽然很累，但自己走过才有感觉。那就自己尽情地走下去！走到走不动为止。抬头看到码头对面城区里有一座楼房，上面韩文的意思就是“拿坡里旅馆”。这里风情万种，要享受亲切温馨、浪漫激情，舍不得把自己装在车厢里、船舱中。
一块空地上摆着音响设备，还有许多塑料椅子，大概刚举行过什么歌舞表演。海边水泥地上搭建一排帐篷，悬挂着彩灯，还有彩色气球。正好成了游人的凉棚。右边公路上车来车往，行人如织，因为路的那一边就是集市，集市后面是楼房，再远一点便是小山。我注意到海边渔船中间还有几艘古代战船，包括一艘“龟船”，壬辰倭乱的时候，“龟船”为打击倭寇做出贡献。这些船现在是供游人观光的，但心里不免增添一分紧张感。在海边走了一会儿，我过公路，到集市上看看，时间不早，要找地方吃饭了。
统营的鱼市很有名。摆在板子上、筐子里，盆子里是活着的。摊位一个接一个，许多人在忙碌，或招呼顾客，或整理、加工货物。有人正吃饭，比较生猛。他从水里捞出一种红色圆球一样的海鲜，不知叫什么，在板子上切成小块，清水中涮一涮，放嘴里嚼嚼咽下去。韩国人喜欢吃生鱼片，也把鲍鱼、海参等切成片直接吃下去。有时鱿鱼段还在盘里扭曲翻转，就被夹起来吃掉了。我也吃过，但心里不大能接受。现在看到统营人也这样，却觉得理所当然，因为门外就是大海，在海上讨生活，这样的吃法是自然的，要不怎么活下去？鱼市里设有排水暗沟，非常洁净。在韩国“拿坡里”生活的人，心里面一定和环境一样美丽。当然也会和大海一样有激情有力量，过了一会儿，我便亲身体验到了。
在一家饭馆吃吃饭。我指着墙上的图片点菜，老板很热情，从手机上找出更清晰的图片让我看，大概怕我点错了吃不下去。我心里感谢、高兴，但坐下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因为我右前方坐着一个胖大的中年妇女，虽然说韩国美女多，但这位却不可爱，像是一只老虎似的盘踞在那里喝烧酒。一脸不高兴，说着气愤不满的话，桌上摆了三四个空酒瓶，眼睛都有些发红了。我左边桌子旁坐一个男人，倒是身材苗条，眉眼温顺，有时抬眼看那胖大女人，原来他俩在闹矛盾。老板和服务员若无其事，但看得出有些紧张。怎么办？我心里有些发怵，那就低头吃饭，赶紧吃完走人。那两人的口角慢慢大起来，我故作镇定，一边留意事态的变化。忽然那女人急了，抓起一只空酒瓶子朝那男人扔过去，又扔餐巾盒子。我下意识地屈身缩颈，酒瓶和盒子从头上飞过，砸在那男人身上。那男人一边嘟囔，一边站起身来到那女人桌前，似乎要打架。不过，明显自不量力。那女人抓起一只酒瓶子，一伸手，正砸在那男人头上，“当”一声响。老板和服务员赶紧跑过去，那男人趁机跳到门外。很快，又进来一个男的，似乎要打抱不平，但那女人一个酒瓶子扔过去，把他打出门外。然后抓起一瓶烧酒，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我赶紧起身结账，老板鞠躬，连声说谢谢，脸上尽是尴尬、对不起。走到门外，那两个男的正站在街上，一个对我弯腰，笑一笑，另一个正忙着打电话。我心有余悸，赶紧走，来到海边。天气是那么好，风景那么美，可刚才那一幕真让人害怕。不过想一想，不足为奇，因为这城市美丽，也一定常经历海上风暴。好像为了安慰我，让我心情平静下来，临海的栏杆上站着几只悠闲的海鸥，有的慢慢踱步，非常惬意。我走近它们，感觉快要伸手触到了，它们也不飞走，眨着亮亮的眼睛看我，真是可爱的小精灵。不忍心打扰它们，一直往前走。
有几个人正在栏杆下的海水中干活，大概是在从海底捞什么东西。穿着隔水的皮裤，带着遮阳帽，帽檐上垂下丝巾遮挡脖子和脸面。大都是妇女，从小筐子里细心挑拣什么。会有什么东西呢？岸边的海水下只看到沙子和贝壳的碎片。我不禁好奇，也有些感动，因为她们正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努力工作。会有什么收获？费这么大力气，值得？在经济发展的韩国，还缺少这点从沙里淘出来的东西？不知道。也许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像大海一样，有的是激情，有的是力量，所以不由地去工作？也许是世代的勤劳传统？不知道，但心里不觉感慨、感动。
渐渐到了海峡最窄处，上面两座大桥，车来车往，桥下不时有大小船只通过。令我吃惊的是，眼前的海水竟然像江河一样奔腾不息，浪涛滚滚地从东向西流去。大海不只是波光粼粼，还有各种海流，威力巨大。大海力量磅礴，所以统营人也有激情澎湃的一面。两座大桥横跨海峡，西边的跨度更大，桥上有两个红色的大圆拱，牵拉桥身，非常漂亮。大桥上面插着色彩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来到东边的忠武桥上，一眼看到一个岗亭，两个古代士兵模型正站岗放哨，我明白旌旗猎猎的原因了。忽然想起刚到统营市区的时候，路边也有这样的士兵，还有一个秃头顶的日本兵跪在地上。这是不忘历史，时刻警惕。站在桥上凭栏远望，海天碧绿，青山隐隐，处处明媚灿烂，让人心胸欢畅。从地图上还知道，这海峡下面还有地下通道，但不去看了。只能走一条道路，而且时间有限。附近还有其他一些名堂，什么水国作家村、凿梁庙、白云书斋等，都不看了。
于是过大桥，沿公路一直走去。看民居、商店、学校、饭馆等。海边有几个造船厂，巨大的吊桥上喷绘卡通形象，让钢铁的庞然大物显得活泼轻灵。路对面有一处中国商店，用汉字写着汇款、邮寄等代办业务，心里不由发笑，连这海岛上也有不少中国人。一直走，一直走，腿脚酸痛，很疲惫。但没去坐公交车，虽然我带着乘车卡。自己决定走一走的，坚持吧，只此一回。时不我待，珍惜这样独自漫游的机会。再累也愿意，也是一种幸福。不只是为了走路，还体验自己，在这青山碧海间留下身影，呼吸这空气，度量这道路，把美的感受铭刻在心里。
终于走到岛的东端，在传统工艺馆里，小小的钥匙挂件就合一百多人民币，还是买了两个。是啊，即使中国有更好的，更便宜，但有的事物是唯一的，无可替代，凝结着独一无二的时空和思想感情。
从工艺馆出来，到旁边的公园长椅上休息一会儿，看看风景。这附近也修建得很漂亮。面前是一处海上乐园，有不少人在划船。开始我还以为是游乐的，可是看着看着不禁吃惊。他们划得很快，几条小船比赛一般，不是平常的小船，更像赛艇。是运动员在训练，听见有人大声吆喝，“啊呀呀”叫喊。他们争先恐后，来来回回不停地划。老天啊，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阳光那么明亮地照晒着，气温高，我走的时候不停出汗，胳膊晒得又痒又疼。他们这群人，怎么这样拼命？这样折磨自己？还这样兴高采烈？这大概是韩国人的性格，想想今天遇到的一些事情，心下释然。韩国好出“魔鬼教练”，中国人高喊“人生能有几回搏”，勇敢改革开放。“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就要奋力拼搏，很累很苦，但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今天真的很幸福。
休息一会儿，觉得有力气，那就再走。登上一个小亭子，四下眺望。韩国亭子和中国的样式一样，不过常更高一些，像二层楼，只是第一层显得低矮。四周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在亮丽的阳光中，万事万物都精气神十足。怪不得人们要那么拼命，这是人的本性，要“参天地，赞化育”，对得起这天地自然，才能生生不息。小亭子旁边是一处港口，海面上有一个尖头的灯塔，像一根铅笔的样子。我想起来，韩国人称之为“文学纪念灯塔”。我不禁笑了，韩国发展文化产业，这是一个创意。不过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没有一点文学的想象，真会觉得惭愧。
实在太累了，日已偏西，于是坐公交车到汽车站。四十多分钟才到地方，看看地图，从市政厅走到传统工艺馆，大概有二十多里路。那么远，那么辛苦疲惫，脚都快抬不起来了。真好，很值得，有宝贵的收获。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大家风范文库·散文十六家》（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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