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吕志军,男,现居西安,媒体人,陕西省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国家级课题校孵化专家,《陕西工人报》教育专家顾问团成员,西安市教育学会教育文学专委会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第二期百优作家扶持计划。在《光明日报》《人民教育》等报刊有新闻作品70万字,《延河》《厦门文学》《文学报》等有杂文、散文、小说百万字。著有小说集《风过窄门》《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等。曾获第三届金熊猫网络文学奖中短篇提名奖,《检察文学》2020年度优秀作品奖,第四届金剑文学奖,《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 2019年度优秀文章一等奖,陕西省教育厅2020年度读书征文一等奖等。
小说两篇《去看一棵树》&《蛇》
作者:吕志军
供稿:北美翰苑·加拿大社
社长:Maple Leaf (加拿大)
◎去看一棵树
志远一直往家里搬材料,房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不绝。有人问他干什么,他闷闷回一声:“做梯子。”
在居民楼里这声音很震耳。楼里住着七七八八的人,近的远的,无一例外都听见志远做梯子的敲打声。有人很好奇,下楼有电梯,上楼顶有步梯,做梯子干什么?志远说:“去看树。”
人们说,树长在院子地里,有国槐,有杨柳,一仰脖子就是,难道你要爬上枝头去看树?志远又回:“看悬崖上的树。”
人们哄堂大笑:钢筋混凝土的楼,一家一个鸽笼,从楼上往下望就是“悬崖”。如果要去山里,多长的梯子才能攀到悬崖?
志远不管别人言语,照样搬材料进屋,做他的梯子。
半年过去了,没见志远搬出梯子来,人们问,你的梯子到底做得怎么样了,有多长多高?志远说:“还不够长,也不够高。”
人们见志远不断运进材料,不断把碎余的费料扔进垃圾桶。估算运进屋里的材料,足够把他的房子改造几个来回了。时间一久,人们都当志远要么是说笑话:要是做梯子,那么长的梯子怎么架得出房子,架得出,又如何扛得动?要么是神经出了问题:没有人常年累月做梯子,不卖不售,他吃什么穿什么?
志远大学毕业,经过商,做过工程,有一些积蓄。后来当志愿者,为下岗职工、残疾人、老年人、失学儿童、特殊困难家庭提供力所能及的帮扶,救济那些在贫困、疾病里挣扎的人。一做十年,自己头发灰白了,还成了贫困户,只剩一套房子属于自己。人们说他尽干不打粮食的事。但志远不管不顾,一如既往,跟他一起做帮扶的志愿者也多了起来。
时间久了,大家不再关心志远的梯子,该上班上班,该出游出游,该逛荡逛荡,过自己滋润的日子。到了晚上,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慢慢习惯了,在这时短时长、或高或低的声响中沉入梦乡。
有一天人们正要睡觉,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头,看厨房,锅在瓢在;看客厅,沙发依旧电视依旧;看卧室,床是老样子柜是老样子。人们思来想去,发现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了。
是的,志远做梯子的声音停下了。
整栋楼沉寂下来,人们顿时陷入了空前的恍惚。人们都在问,志远怎么了?是志远把梯子做成了?
人们从床上骨碌碌爬起来,一股脑地涌向志远家,想看看志远,瞧瞧他做的梯子。
门大开着,志远不在家。
志远在楼顶。
志远静静站在楼顶,望着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很圆,圆得像精密圆规画在天上的。月亮很亮,把楼顶照得光灿灿的,人影子黑黑地踩在脚底。站在月亮下,志远的头顶上也闪着光,脚下像是黑云托着要往天上飞。
志远伸出手去摸月亮。
随着胳膊伸开,人们看见,志远身上挂着一架梯子。那梯子一阶一阶,针一样细,两边的扶手丝一般柔韧。梯子缠在志远的腿上,从左腿到右腿,到肚子,到腰胯,到胸膛,到脖子,然后挂上左臂,再攀援到右臂,沿着他的手指向月亮去了。
“有人!”眼尖的人惊呼。
人们凑近去,果然看见一阶一阶的梯子上,爬着密密麻麻的人,有四肢并用的,有手抓脚踏的,还有摇摇欲坠的;有穿红的,有着绿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单个攀爬的,有互相搀扶登援的,还有肩头背负着他人的。他们一个个睁瞪着眼,瞅着更高的阶梯,总有个人在后面托着他们。
又有人喊出声来,“那个是我!”于是人们更凑近些去,辨认梯子上的小人儿。
志远似乎不知道周围围满了人,也听不见人声嘈杂,高昂着头,手越伸越长,梯子越举越高,终于探进了月亮。
在矮坡弱草面前,悬崖才有高大险峻的意义。志远喉咙里咕哝起来,声音越来越沉闷厚重。继而,他悠长地喊了一句:“树啊!”
人们看见,月亮里巉岩耸立,壁立千仞,暗影里突出的棱角,显得峥嵘嶙峋。一棵树虬曲蜿蜒,努力向上攀援,猛然跃上了崖顶,粗壮的枝干插入湛蓝的天空,整个天空染绿了。
◎蛇
一队伙伴叽叽喳喳,你挤我我挤你地通过小路。我从旁边越过去,踩过一棵油菜。
油菜猛然盯住我。
是的,三四片叶子的油菜像生了圆而严厉的眼睛,盯着我的脚跨过半空,落在一群各式各样颜色不同的鞋子中间。我惊惧地停下,那油菜每片叶子都长出了眼睛,成双成对射出寒冷的光,交织出目光网,罩住我穿着白球鞋的脚。那目光像是有蜘蛛网的黏性,盘绕过来,紧紧缠住我的脚踝,脚板,脚趾,一抬脚,仿佛鞋底生着千条万条的黏丝,连着小路的土,使我动弹不得。
我使劲向上提膝,奋力弹跳,才惊险地跨越到伙伴的前方。
我每天都要走这条路,两片油菜中间,就这么一条土路直直通向学校。还有路也连着学校,但没有人会选择绕一个大圈子。
小伙伴们说着自家吃的什么饭,争论着洋芋米饭好吃还是南瓜米饭好吃。也有人说浆水面条比米饭好吃。
我在想,那颗油菜很可怕。洋芋去皮,切成块儿,在锅里油中翻炒,嗞啦嗞啦的响声里蹿出调料的辛辣味道,南瓜烧熟的甜味渗透进来。土块的腥味和浆水菜的酸味也渗透进来。油菜叶子开始伸展着,继而翻卷着冒出缕缕热气,热气抽干,油菜叶耷拉下来,缓缓瘫软在枝干上,蜿蜒曲折。铲子企图捞它出锅,它旁边一溜。
软唧唧的油菜叶泛着油腻腻的腥味游走了。
放学后,月亮早早挂上天空,和山边的太阳一起炫耀颜色。那棵油菜抖掉叶面的水珠,兀自直立起来。它昂起尖尖的头颅。每片叶子就是一个尖尖的三角形头颅。一群张开嘴巴的头向我扑来。油菜杆忽而扭曲着,忽而挺直着,挺着众多的头颅游动着扑过来,扑到我的脚边,想爬上我的身体,钻进衣服里来。我想象自己手里有一根竹竿,边扑打边奔跑,嘴里大声呼喝着,走开走开,企图喝止它的肆虐。那些头颅终于在竹竿荡起的灰尘里遁入冰冷月色。
1980年代的油菜张开双臂簇拥着土路,我们走在一个个土坷垃堆砌的土路上。再坚实的土路下面也有缝隙。缝隙里填充着我们的玩闹,家长的呼叫,灌溉田地的水,还有油菜摸索过来的根系。
我看见那颗油菜绿油油地向天空蹿长。早晨它是绒绒油油的绿,中午是灰灰土土的绿。到了下午,它绿得发暗,猛然间变成黛青,变成青紫,在大片灰褐里间杂出红、黄,和蟾蜍一般的讨厌斑点。那些斑点蠕动着,把绿色涂抹成炫人眼目的昏黄,昏赤。它埋伏在灰色的土里。它在脚步跨过的时候猛然抬起头,把绿色的水珠惊落下来,迅速藏进土坷垃罅隙。那片土因了水珠的濡染也变成蟾蜍一样的斑点。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伙伴们在背课文。他们你挤我我挤你地边走边背,手拂过已经和他们一样高大的油菜。
我藏在他们身后。两边的油菜开着花,一朵花嗖然把一只蜜蜂吞进肚子,两朵蝴蝶飞舞着,猛地坠落下去,坠落进油菜根部的发黄腐烂的叶片残骸里去,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使它们失速。一片花蕊张开嘴向我吐着芯子,咝咝吐着火苗的气息喷向我的眼睛。
我狂奔起来。油菜大片大片地向后倒去。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渐长渐大,化作沙沙沙犁土翻墙的轰鸣,像起了风暴,席卷起来,卷成一个庞大的漩涡,下端尖小,越上越大,越旋越快。接着它匍匐下来,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以极快地速度奔突而来,嗡嗡吼叫着,钻破空气的阻碍,发出愈来愈尖利的“秋儿秋儿”的呼哨,眼看就要勾住我的裤管,咬住我的脚后跟儿了。
“吃饭喽,晚饭好了——”
我听见是母亲的声音,还有伙们母亲的声音。油菜中间的羊肠小道像是一根线,连接天际的线,把母亲们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远远运输过来。
我不敢从那颗油菜旁走过,恐惧紧紧攫住了我。两个月前,我杀死一条蛇,就埋在它的根下。
2020年代,我再也看不到那颗油菜,还有那条小路,那所学校,和“晚饭好了,吃饭喽”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