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伟业《咏柳赠柳云生》诗

网友雁南飞问：请问先生，这首诗最后一句怎么理解？

（接上期）

钟振振答：前两期，我们就此诗的题目与写作缘起作了一番梳理。现在，可以讲解正文了。

前两句是说，张公子去青楼喝“花酒”，认识了柳小姐。

“走马章台酒半醒”，张公子出场了。“走马章台”，切“张”姓。“章台”兼用唐·许尧佐《柳氏传》，柳小姐的姓也隐含其中了。

“远山眉黛自青青”，汉·刘歆撰、晋·葛洪辑抄的《西京杂记》卷二曰：“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的那位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本是形容美女的美眉。但至迟在唐人诗里，将柳叶比作女子眉毛的用例已很普遍。如李世民《春池柳》曰：“疏黄一鸟弄，半翠几眉开。”卢照邻《折杨柳》曰：“露叶凝愁黛，风花乱舞衣。”韦承庆《折杨柳》曰：“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白居易《喜小楼西新柳抽条》曰：“须教碧玉羞眉黛，莫与红桃作麹尘。”李商隐《柳》曰：“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又《谑柳》曰：“眉细从他敛，腰轻莫自斜。”顾云《咏柳》二首其一曰：“斜傍画筵偷舞态，低临妆阁学愁眉。”方干《柳》曰：“学舞枝翻袖，呈妆叶展眉。”韩偓《宫柳》曰：“莫道秋来芳意违，宫娃犹似妒蛾眉。”皆是其证。因此，吴诗此句虽只是写美女之眉，熟知这一比喻的读者自然会联想到“柳”。

后两句是对张公子、柳小姐美满姻缘的赞美。

“输他张绪夸年少”，上期已引《南史·张绪传》，谓南朝齐武帝见“柳”而想及张绪年轻时。风流年少如“柳”之张公子，娶得舞腰似“柳”且又姓“柳”之柳小姐，帅哥靓女，天作之合啊，真令人“羡慕嫉妒恨”！

“输他”，是自叹不如的口气，唐以来古诗词中的习用语。唐·罗隐《所思》诗曰：“斗鸡走狗五陵道，惆怅输他轻薄儿。”章碣《长安春日》诗曰：“输他得路蓬洲客，红绿山头烂醉归。”杜荀鹤《隽阳道中》诗曰：“输他江上垂纶者，只在船中老便休。”李中《客中寒食》诗曰：“输他郊郭外，多少踏青人。”释贯休《偶作因怀山中道侣》诗曰：“必竟输他常寂默，只应赢得苦沉沦。”释齐己《潇湘》诗曰：“毕竟输他老渔叟，绿蓑青竹钓浓蓝。”宋·舒亶《满庭芳·重阳前席上次元直韵》词曰：“丰年时节好，玉香田舍，酒满渔家。算浮世劳生，事事输他。”蔡伸《浣溪沙·赋向伯恭芗林木犀》词二首其一曰：“玉露初零秋夜永，幽香直入小窗纱。此时风月独输他。”杨无咎《水龙吟·赵祖文画西湖图名曰总相宜》词曰：“往事输他范蠡。泛扁舟、仍携佳丽。”王质《满江红·牧童》词曰：“人世里，嫌他蠢。牛背上，输他稳。”皆可参看。

其实，吴伟业并非真个“吃醋”了。他自有“红颜知己”——明末清初“秦淮八艳”里响当当的卞赛赛，可比柳小姐的名头要大得多。社交场合，当着男主人的面作诗赠女主人，有礼貌、懂事的客人，当然要放低身段，“哄”主人“乐呵”。诗中无论夸谁，都是在夸男女双方，男女主人都高兴的。聪明一点的主人，自然明白这是“恭维”，当不得真。但请客吃饭，不就图个热闹、喜庆吗？难得席上有位“会说话”的才子，把话说得那么动听，那么艺术，那么有技术含量，男女主人不心花怒放才怪！

“柳宿旁边占小星”，吴伟业自注曰：“柳、星、张三宿同度。”“柳”“星”“张”是古天文学“二十八宿”中的三个星宿。古人将天空分为二十八个星区，谓之“宿”。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各有七宿。“柳”“星”“张”三宿同属南方朱雀，位置相连。古人又分周天为三百六十五度，其中“柳”宿十五度，“星”宿八度，“张”宿十八度（见《汉书》卷二十一下《律历志》下）。“星”宿面积较小，故吴伟业称其为“小星”，以双关作为“妾”之代名词的那个“小星”，既精切而又机巧。

要之，此句以天象为喻，说张公子娶了柳家的小姑娘。

显而易见，“张”宿喻指张公子。这又为上两期答疑中所论证的“柳”之所嫁必姓“张”云云，增添了第四条证据。

同样显而易见，“星”宿，亦即“小星”，指柳小姐柳云生。

那么，问题来了——“柳”宿指什么？

指柳小姐的“娘家”——“柳家”！

且慢！柳小姐不是青楼中人吗，还有“娘家”？

这就要简单介绍一下当时的“青楼”了。明清之际，余怀所撰《板桥杂记》卷上《雅游》载：“曲（坊曲，即红灯区）中女郎，多亲生之女，故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其伧父大贾，拒绝勿与通，亦不顾也（那些粗俗的嫖客，哪怕是大老板，也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从良落籍……亲母则取费不多，假母则勒索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也。”柳小姐的“娘家”就是“妓家”，两者是一回事，不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