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墨遗萍先生的交往
(散记)
陈振民
墨遗萍先生本名李毓泉,河津县小梁乡南原村人,因尊崇墨子而以墨遗萍之名行世,本人戏称“墨一瓶”。他是一位参加过延安整风的“老党员”,“老革命”;是蒲剧研究专家,写了不少有关蒲剧发展的论文,编了不少剧本,以《正气图》为代表作;也是蒲剧亊业的领导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山西省政府文教厛工作时,就把王秀兰等名演员从西安召回,组建了山西蒲剧学社,并出任社长;后移居西安,又是倡导重建唐代梨园的元耆。
我崇敬墨遗萍先生是从十几岁时就开始的。在初小读书时听父亲说,解放初期他参加万泉县文教会议时,听过墨先生在会上的一次讲话,说字有字典,话有话典,话典就是群众生活。比如做亊要看火色的“火色”一词就来源于铁匠打铁;说话要讲究分寸的“分寸”一词就出自木匠量长短。耕田种地时喊叫牲口的“吁,吁”就是纪律的“律”字之意,叫牠收拢一点;喊牲口的“喔啊,喔啊”就是“外”字之意,叫牠往外一点。这些说法让我觉得很有趣味。父亲还拿回太岳分区出版的一本杂志《新天地》,里边登了好些新政权的新消息、新故亊,其中有一篇说一位姓康的领导干部在土改中对于被划为地主分子的爸爸不讲情面,让他老老实实接受贫农分他家的田地,杂志的主编就印的是墨遗萍三字。当时我村文娱宣传队还排演了墨先生编写的一大本现代戏《是谁之罪》,其内容是表现新政权下人民与反动会道门一贯道的斗争。戏中有个情节是以拆字斗智,说一位有知识的农民给一贯道头头拆解毛主席的“毛”字:这毛字是手字的反写,便唱道“毛、主、席、取、天、下、易如反掌——”,把一贯道头子的气焰打下去了。这两件亊更使我对墨先生有了钦敬之感。
上世纪六十年初我在皇甫公社工作时,有一次县剧团来皇甫演出,墨遗萍先生大约是下到县剧团调研吧,也随团来到皇甫,被安排在公社机关住宿。县文教局局长秦居信和剧团团长王天一,曾约我一道拜访墨先生。一进屋见墨先生正和导演及几个老师王万华、贾悦发、谢京震等同志谈话,他的烟瘾大得很,抽得满屋青烟缭绕。我们与墨先生打招呼后,就坐下听他漫谈。他谈到长期以来的蒲剧音乐改革,说蒲剧音乐向来称“野呼乱弹”,主要就是板胡、竹笛和三弦,腔调高昂激越,改革后加上了一些西洋乐器,显得丝丝文文,失去原来的特色。还说旧蒲腔须演员費力用嗓子,就培养出了王秀兰、阎逢春、十三红、尧庙红、筱嫒娜等许多唱家,改革以来演员不用劲练嗓音了,没见涌现出几个有特色的唱家来。他在这方面曾与改革派在《山西日报》争鸣了一段时间。我那时在阎景中学读书,假期时曾到驻在我村的乡政府翻阅报纸,看到过他们的争鸣文章。墨先生的题目好像是《蒲剧文场中的混乱现象》吧,对方康希圣(?)、行乐贤的文章忘了题目。他们各有一套理由,也不见谁作结论,就不了了之了。不过实际上各县剧团的音乐都在改革,用的新唱法。墨先生有股犟劲,总认为这样使蒲剧音调变了原来的味道,说“蒲剧不姓蒲”了,听起来有些雅化,脱离了大众的听觉习惯,不合俗。这次还给我们说,他在有条件时计划组成一个戏班专门用旧唱法,看看到底谁行。我们对他在蒲剧音乐上的保守观点大都知道,不怎样悦服,可也觉得他的说法不是完全无理,故只是虚心地听着笑着。墨先生还谈到编剧,主要是戏剧语言的特色问题、音韵问题和剧本结构问题等,他说剧本要有起承转合,且忌一马平川。要使人看得好像“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终于会见“柳暗花明又一村”。戏曲戏曲,就要曲折,不曲不成戏;唱词要有丽句,但不宜多,好比炒葱花,油不宜太重,否则让人腻味,油吃一点香嘛!他偶尔翻一下自己的笔记本,原来是用包香烟的合纸订起来的,使我们很惊奇。夜深了,墨先生一边畅谈一边一根续一根地抽烟,仍无倦意…
第二天中午是剧团演出,演毕团领导请墨先生给全团演员讲话,台下有群众在听,我也站在其中。墨先生讲到演员要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只有弄懂唱词意思,才便于把动作表情搞准确,不然会出笑话。他举例说过去演老戏,一些演员不懂唱词意思,只靠师傅给徒弟口口相传地教着唱,往往肯出差子。演张飞的徒弟唱到“为吾大哥保卫山河”时,举出三个手指头,这就是把“山”字错当成“三”字了,墨先生幽默地说:伸出三个手指头是代表三条河?长江黄河黑龙江?可是刘备的地盘申不到黑龙江啊!说得演员们都笑了?还讲到演员要有四大功:内心功、身段功、面部功、口唇功。记得口唇功是要求唱时声音再高嘴却不可张得太大。须生老生还好说,有胡子遮着,观众看不到演员嘴张的大小,小生小旦就不同了,唱时嘴张得太大,像个烧瓦窑,死难看。说得大家也都笑了。他还说大把式口唇功都好,就是那些二把式三把式不行,像二三流妇女织棉子,想密密不了,想疏疏不了,织下的棉子只能做搌布。大家又笑了。
这次我能亲聆墨先生教诲,知识增长不少。多年后我被分配到县文化館主编文艺杂志《飞云》,曾向墨先生约稿。墨先生开始未寄稿子,而是寄来《河津文化》杂志上登他的《蒲剧史骸》,先生说不知编者是从哪里得到他这篇作品,便给登了,因为此篇大半程度上是文言,年轻编校同志不大通解,里边印错的地方太多太多,让我帮他校改寄还,他供一戏剧杂志约稿之用。我就大胆校改起来,把许多误印处标出改正了。当时我们出刊在急,便先把他和我们文化館館长畅明生私人通信中附加的两首诗未通过他冒然登了出来——
平阳春寒
寒流袭击冷春城,
一片残色掠院桐。
衣单难耐西风夜,
心急切盼东方红。
抄古室中凉抄古,
逢迎台上热逢迎。
阴阳怪气乱节令,
正人行路躲爬虫!
但愿
乱弹革过正弹命,
雅人逸兴被葬埋。
阳春白雪何日去?
下里巴人应运来!
千年俗曲放异彩,
万里浩歌入壮怀。
但愿喜闻乐见在,
蒲剧姓蒲占舞台!
头一首诗是写他在文革中的痛苦遭遇,第二首诗是写他对蒲剧入俗脱雅的肯定和主张。
接着我便将校改他文章后的《河津文化》和登他以上两首诗的《飞云》杂志一并寄给墨先生,并在信中说明还想在以后登他与畅明生通信中附加的另一篇文章《蒲剧平仄一刻通》。墨先生先后在回信中赞同了我对《河津文化》登他那篇文章的校改,也对我在《飞云》上登他两首诗的作法表示滿意,说:
“读到你们的来函与赠刊,心窃喜之,并致谢意!拙诗…得蒙选登,亦一幸也。这真是——
随笔述情魂,
信手拈诗文。
无意臻仙域,
竟尔上飞云。
耐思存!”
信中又一次谈到他的文艺雅俗观,说:“自古以来,真正的文章类多来自民间。蒲州的王维起家于乐户,以乐户的《郁轮袍》之曲来配民间语言化的诗,赴西京得中“解头”(解元),即其例也。其次,则陆游、白居易、欧阳修、柳宗元、苏东坡……等名家,莫不以遭斥受贬而接近民间营养在诗与文上大放异彩。至于司马(迁)文章更其然也。”信末同意《飞云》登其《蒲剧平仄一刻通》。在另一信中他又附寄了一篇《蒲伶之最者列传》,说“你对古典文学尚有基础…拙稿投于《飞云》非无因也”。我当然也是准备刊发的。可惜我的工作后来又调到县公安局,原计划登上述他的两篇文章的亊未能实现。那时我们互相通信频繁,那两篇文章,因岁月已久,记不清是退还墨先生了,还是交给館长畅明生了。不过墨先生在《蒲剧平仄一刻通》中以“冬、咚、懂、冻” 的 dong 字 四声为例说明掌握蒲剧平仄的捷径,在《蒲伶之最者列传》中盛赞阎逢春的《徐策跑城》“赴京献演,冠绝一时”之句,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这一段时日中,山西省开人民代表大会,著名作家孙谦是参会代表,他的一段发言登在《山西日报》上,其中说“山西留不住人才,比如墨遗萍去了西安”一语,使我想起了墨先生的诗句“正人行路躲爬虫”所发的牢骚,以及“蒲剧姓蒲占舞台”所抱的愿望,觉得他是与上层一些人士因作风不同和学术分歧导致了关系不协而要求离开山西。后经打听,得知他是通过与陕西省委书记马文瑞的友谊关系,到陕西戏曲研究院当顾问去了。先生后来也给我来信说,他已到了西安,并计划倡导“重建梨园”。这使我为他离开山西而遗憾的同时,又佩服他的豪情。因为“梨园”是唐明皇在长安组建的演艺班子活动的地方,曾盛极一时,是后人眼中著名的皇家音乐、舞蹈、戏曲学院,李白杜甫都为之写诗,故梨园在历史上影响较大。不料“安史之乱”后梨园渐渐消失。现墨先生有此宏志为其重建而努力,很是鼓舞人心。我不禁于1980年11月15日用新声韵写了首题为《祝墨老在西安重建梨园》的七律赠他——
西安何处是梨园?
徒忆谪仙与龟年。
三首清平词意妙,
一曲弦管乐声酣。
古风尚且流逸韵,
新颂岂能断佳篇?
唯喜墨师豪气在,
一朝重建可流连。
不久,我就去西安拜访了墨遗萍先生。当时墨先生大病初愈,脸上仍存病容,显得很衰弱,但仍十分健谈。话题重点还是重建梨园的亊,他说在领导支持下已和李尤白联名发出重建梨园倡议,积极响应者颇众。还说重建时可选址栽植若干梨树,每树挂上有名戏剧家的名牌,如“关汉卿梨”、“梅兰芳梨”、“王秀兰梨”、“阎逢春梨”、“程香玉梨”、“苏育民梨”等。以后每有剧团来梨园演出,就让其栽一株本团名角“XXX梨”,时间长了,梨园就蔚为大观,吸引游人,在传播文明的同时还可大大创收。现在他又让李尤白再写一篇《梨园考》,进一步造势宣扬,决心将此亊办成办好。墨先生这一设想和决心使我听得如醉如迷,十分佩服。接着墨先生还谈到戏剧界一些互相排挤、互相抄套的不良现象,表示十分愤慨…
这次西安之行,使我对墨先生更有了一番好感和钦敬,归来曾写诗抒慨以赠——
七绝·访墨老六首
一
久诵华章慕盛名,
长安城里访贤公。
心切只在亲聆教,
何惧沿途雨雾浓。
二
当年皇甫仰高风,
夜半谈文无倦容。
今见才人憔悴甚,
顿时令我泛愁情。
三
谈锋渐渐胜疾锋,
强振精神讲艺风。
话到文贼剽窃术,
一腔愤慨我同情。
四
蒲坛旗帜火般红,
多少文章化彩屏。
合璧成册属胜事,
谁人作主飨书生?
五
梨园之志几时成?
惨淡经营赖墨公。
聒噪鸦舌应即止,
艺坛任我赏遗风。
六
白头愈现学识富,
双目依然智慧盈。
蒲剧难得一墨老,
临别唯愿乐而平!
1981年9月3日
墨老接读后回信道:“我身体仍旧,请释远念”,遂言別事。不料此系我们最后的互通信息,时隔不久,墨老不幸逝世。闻讯后我悽然怅然,不胜哀悼,自不必说了。唯对墨老重建梨园之亊时有忧慮。幸亏经墨老生前介绍,李尤白先生寄来了他写的《梨园考论》稿征求意见。我看后甚为佩服,但也提了些建议,其中有一条是建议尤白先生对梨园遗址的具体地点不要仅停留在否定各种异说上,重要的是提出自已认定的正确地点。去信后尤白先生回言认为意见“极中肯綮”,表示予以“采纳”。亊后证实,尤白先生确实为勘定梨园真实遗址,继续搜集资料,实地考察,终于认准梨园“在今西安城西北六华里许的未央区未央宫乡大白杨村村西,而不在此外任何别的地方”。这一发现被学者认为是“最有价值”的学术贡献,对当地开发梨园文化,活跃文旅事业无疑有着不平凡的意义。李尤白先生不久又正式出版了《梨园考论》一书,全面研究论述了唐代梨园在文化领域的历史性贡献,新华社、光明日报等数十家媒体作了報道,在国内国外引起很大反响。随后尤白先生又发起成立了中华梨园学研究会,出版有关通讯和诗集,影响颇大。这无疑是对墨遗萍先生一种很好的纪念。
李尤白先生曾给自己的姓名制谜语为“青莲披雪”,给墨遗萍三字制谜语为“水墨佳趣自天然,绿云如荷并非莲”,在一次来信谈梨园亊业时,顺将以上谜语示我。我鉴于尤白先生继承墨老遗志的业绩颇盛,曾采其以上谜语之意,题七绝二首赠之曰——
一
读罢华函喜气高,
墨公遗愿化波涛。
青莲披雪呈丰韵,
唤起梨园花似潮。
二
一呼百应建梨园,
艺苑平添春万般。
水墨泼得绿云在,
游人争道访长安。
墨遗萍先生倡导的重建唐代梨园大计在逐步地落实着。可以说,他对蒲剧亊业的功勋不朽!对梨园亊业的功勋也不朽!李尤白先生前些年也过世了,但后继者仍在前行。相信墨老的设想不会落空。在党和政府十分重视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今天,我作为其忘年交,特以此文对这位故去多年的革命老人,表达深深的缅怀。
(对李尤白先生我亦有纪念,但这不属本文涉及的范畴了)
2022.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