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题 解
通过对《论语》前八章的学习研读,我们可以看出,第一篇重点讲治学的态度,第二篇讲为政的旨要,第三篇讲礼的精神,第四篇讲仁的体用,第五篇、第六篇对弟子及当时“政治明星”人物的评价,第七篇的重点是学问的实践和应用,第八篇讲政治道德,接下来的第九篇则是通过集中记述孔子的生活态度,进一步阐发其思想观念,可以说是对前半部《论语》的梳理和进一步发挥。所谓生活态度,是人生观的重要内涵,包括生活观念、行为表现及其对待具体事物所持的态度等等,集中反映一个人的精神追求和价值观。本篇共31章,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等被后世广泛传诵的名言。
文化复兴的先驱
【原文9·1】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这一章字数虽少,但对正确理解本篇的主题却非常关键,历朝历代学者对本章的解释也各不相同,争议颇多。当然,比较有权威的解释还是朱熹的《论语集注》,朱熹的解释是:
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意思是说,孔子很少说利、命和仁这三个话题。为什么呢?因为儒家重义轻利,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所以很少去谈论有关“利”的话题;“命”本身是一个既深奥又很难述清的问题,普通百姓对“命”本来就很迷信,讲得多了,反而会使普通百姓更加迷茫,乃至沉溺其中,不知如何是从,所以多讲不如少讲;“仁”不仅是德之全,且仁道宏大,需要悟(悟通)体践(实践)用,不可能用一半句话就能对“仁”的本质含义做出一个准确的定义,所以很少讲。
这种解释是否符合事实呢?答案很是勉强。因为在《论语》中,有关“利、命、仁”的问题,孔子不仅都谈到了,而且还不算少,特别是对“命”与“仁”谈得更多,比如:“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仁者,爱人也”,“先难后获为仁”、“智者求仁,仁者安仁”等等。所以,这样的解释叫人感到很勉强,于是,就又有了阐释这种解释的解释——
所谓“言”是直言的意思。《说文解字》中说:“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论语》中孔子所说的对于“利、命、仁”,多数是答问语,即:凡是说这些问题都是在和别人交流,是别人来问他,他才回答的,他自己直接谈论“利、命、仁”并对其给出明确定义性的并不多,所以此章说“子罕言”。这样的解释似乎有道理,但问题是: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论语》的编辑者编辑这一段文字并把它放在本篇之首,是何用意呢?难道就是仅仅为了说明因为谈“利”有损君子品格,“命”与“仁”道理深奥,难以述清,所以作为圣人的孔子轻易不谈论这三类问题么?笔者实在不敢苟同!

那么对此章又当作何理解呢?以余之拙见,正确理解此章意思的关键在“与”字上。这个“与”字不是连词而是介词,分别与其后的“命”“仁”构成介词结构短语,同时,“利”也应当动词理解,即:如何获得利益的意思。因此,这八个字的断句应当是: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这其实是一个递进关系的复句,意思就是:孔子很少谈论如何才能为个人谋得利益的话题,认为个人利益必须符合天命,符合仁道。
那么,什么是天命呢?所谓天命,就是“天的命令”、“天的旨意”。在上古时期,“天”是一个超自然并主宰自然界万事万物的无形而无时无处不存在的“神”,但到春秋时期,天的这种“绝对神”的观念已经开始被怀疑和淡化,在孔子这里,“天命”已经变成了具有“自然法则”、“自然规律”意义的概念,“天”成了“理所当然”的代名词。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意义是理性的,不但有生存的欲望,有情感,更有作为“人”所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这种“人作为人”的责任和义务是人的生命中与生俱来的,不是任何外部力量或意志强加给人的,所以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这些责任和义务组成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自然法则并构成了相应的社会秩序,维系人类社会的安宁、和谐。比如,人,不但要生养、哺育后代,而且要赡养老人;不但要尽孝,还要尽忠(为社会承担责任和义务)等等,这些都是人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任何人都不例外。因此,在他所创立的儒家学说中,“天命”不过是人在其生命历程中理所当然应承担的使命而已,所谓“天赋之命”就是这个意思。
“与命与仁”就是个人利益必须同其所担负的使命相结合,与仁道相一致,不能为了追逐利益去放弃自己所承担的责任和使命,不能违背仁道追逐利益。
这样一来,就很自然的与下一章孔子向弟子们表述自己的志向联系了起来:
【原文9·2】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是党名。春秋时人口按约五百家为一党来管理,类似于现在的户籍管理制度。“达巷党人”是指达巷党这个地方的人。“博学而无所成名”的意思是说,孔子学问渊博,并不只是在某一方面非常有名。这一章要是直接翻译过来就是:
达巷党这个地方有人说:“孔子真伟大啊!他学问渊博,并不只是在某一方面非常有名。”孔子听到这样的评论后,对他的学生说:“我应当专于哪一方面呢?是驾车吗?是射箭吗?我还是驾车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照直去理解,确实会给人一头雾水,叫人搞不清孔子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是孔子在用很风趣的语言向弟子们表述自己的志向,意思是他立志作一个文化复兴的先驱者,肩负起领导华夏民族的文化精神沿着仁道方向发展的历史使命。因此,孔子的这几句话寓意很大很深,所以,他的弟子才将它编辑在了《论语》里。这样理解才符合逻辑,更符合《论语》严紧、流畅的行文结构。

我们不妨将这两章合起来用现代语言重新变成一段文字,意思就会更清晰:
孔夫子很少谈论个人利益,认为个人利益必须与自己所担负的使命相结合,与仁道相一致。不能为了追逐个人利益去放弃自己所承担的责任和使命,不能违背仁道追逐利益。
有一天,孔子带领弟子游学到达巷党这个地方,这里的人这样议论他,说:“孔子真的很伟大!他学问渊博,不能单用某一方面的成就来评价他。”孔子听到后,就很风趣地对他的学生说:“我应当专心致志的去发挥我哪一方面的专长呢?你们说,是专习驾车的技术,是做个射箭的专家?我想,我还是驾车吧——驾驭华夏历史文化这辆大车朝着仁道的方向前进!”
很显然,这两章连起来表明了孔子的价值观,在本篇中起到统领全篇中心的重要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