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屋檐水霍霍地流着,分明在告诉我雨越下越大了!
这是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到黄昏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细柔的雨丝密密地斜织着,如春蚕咀嚼桑叶一般,嘈嘈叨叨地将白天的余光一点点啃噬殆尽。夜色渐渐浓起来,朦胧的灯光影影绰绰,透过雨帘望去,模糊得像打瞌睡的眼睛。灯光所照的地方,依稀可见晶亮的雨丝倏忽即逝,天地间仿佛由无数条雨丝连接。
我蜗居的还是1990年建的砖瓦房,它懒懒散散地座落在乡村一隅,恰好为喜欢怀旧的人营造出一种古朴的气氛,更何况我是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对原汁原味的雨声有着长久的眷念!如果身处高楼,完整意义上的听雨是不存在的,雨是世上最轻灵的东西,能将厚重的钢筋水泥敲响吗?因此,还住在瓦屋里的人就有了雨中亲近自然的福气!
瓦似乎是专为雨而设置的乐器。平常它总是一言不发,一旦雨滴接踵而至,瓦的音乐就丁丁地奏响了。那声音酷似古筝,清脆且韵味十足,在黑夜里向四面八方弥漫。雨势急骤,琴声就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百鸟齐鸣,又如两军交锋擂鼓助阵;雨势减缓,音乐也跟着弱下来,像激战过后的短暂休息,又像怀春的少女在花前低吟。雨声大概是人间最繁复难解的音乐了!那节奏,那旋律,似混乱不堪又似包罗万象。而这些尽职的瓦片则专注地演奏着,听雨人心中便会漫漶出不尽的情思。
其实,一个人愿意静下来听一回雨,心中一定有了某种牵念和感喟,尽管有时是淡淡的,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因为雨丝最能扯动昔日的情怀,雨声也最易叩响感情的门环。垂暮的老农捏着旱烟袋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回味;勤劳的妈妈摸着针线篮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幽怨;精明的菜农翻着记账本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遐想……当然,这种种情愫中,要算爱情最令人心动勾人魂魄了。村里的后生仔就把雨声想象成顾盼生辉的少女在舞蹈,她们的舞步时而整齐,时而凌乱,时而轻盈,时而沉重,传达出变化多端的情感体验。有时,像在诉说喃喃的情话;有时,像在焦急的呼喊,想要答应,又分不清谁的声音……
最近,披阅宋词,读到“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的句子,眼前的情景与它何其相似?在叹服词人把握情感的精细时,便触动了自己感情之弦。蒋捷词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秋风;而今听雨憎庐下,鬓已星星也,悲叹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生境遇不同,听雨的感受也就各异。少不更事的时候,并不在意也无法理解雨声的内涵;到了饱经世事历尽人间沧桑的晚年,才生出“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原来,雨声所敲打的,除去岁月的回响外,还有青春难再的痛惜和欲说还休的惆怅。
当然,听雨也不只在屋里。有时出外办事,途中在伞下听雨也别有一番情趣。它往往把人囚在一个小天地里,像舞台的灯光跟着自己穷追不舍。“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有时下地干活,在“青箬笠,绿蓑衣,叙风细雨不须归”的野外,还萌生出一股“大雨大干”的念头呢!而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无尘的天籁,更觉得倦意全消。也有毫无戒备就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这是因为夏雨来得快,又没有看天气预报了!但那种“幸灾乐祸”感,使浑身凉滋滋的,权当洗个冷水澡吧!
雨还在屋顶轻轻的弹唱。我突然想到,在这个步履匆匆的年代里,还有多少人能摈弃尘俗杂念,认真投入地听一回雨呢?一位搞摄影的朋友告诉我,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时,就要独自坐在山冈上与皎洁的月色交谈。我曾暗笑他的迂腐和痴迷,现在想来,是万万的不应该的。听雨也和月色无声的交谈一样,没有一颗鲜活灵动的心,没有对自然、对生命的热爱,是无法进入那诗意般的境界的。而要拥有这等境界,至少说明自己尚未完全被物欲所征服,活得还算潇洒吧!
作者简介
邱林根,笔名拾穗者。作品散见各级纸刊及网络平台,有散文集《拾穗集》出版,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