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78)
关于宋·范成大诗“浮蜡“解说之订补
晚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十)
[宋]范成大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
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
前天的“答疑”发表后,我对自己就“浮蜡”问题做出的推测,仍不敢自信,于是将它转给了我早年的博士生,范成大及其研究方面的专家,现任《江海学刊》编辑的刘蔚教授,想听听她的意见。刘蔚教授给我发来了她编发的当代著名学者程杰教授的论文《“青梅煮酒”事实和语义演变考》(发表于该刊2016年第2期),读后果然大有收获,茅塞顿开。
程教授文中说:“初唐孙思邈《千金宝要》提到‘煮酒蜡’,所谓煮酒蜡是酒液酿成蒸煮封瓮时添加,而最终溶浮凝结在封口处的蜡油。”尾注里又说:“参见北宋朱肱《北山酒经》‘酒器’‘煮酒’‘火迫酒’等条目,有涂蜡与加蜡的内容。明刘基《多能鄙事》卷一‘煮酒法’:‘用黄蜡一小块放酒中,方泥起,酒冷蜡凝,味重而清也。’”他的考证是正确的,而我的推测不免“想当然”了,特写此文向读者致歉,庶免传讹。
在程教授论述的启发下,我想,我们似乎还可以对“浮蜡”问题做一些延伸阅读与思考。
(一)关于“煮酒蜡”
唐·孙思邈《千金宝要》卷三《舌耳心目等大小便》曰:“龋齿及虫痛……又方:家中法,以煮酒蜡少许,任在虫孔子中,以火筯烙之,令蜡融于孔,立愈。”
宋·佚名《小兒卫生总微论方》卷一〇《吐泻方》曰:“定命丹,治一切吐逆不止。巴荳(十个,去油),丁香(一两,炒黑色),右为细末以,煮酒蜡就剂旋圆如菉豆大,每服三五丸。”
“煮酒蜡”既可合药,自然是对人体无害的、比较优质的蜡。
(二)煮酒等为什么要放蜡?
宋·朱翼中《北山酒经》卷下《煮酒》曰:“凡煮酒,每斗入蜡二钱、竹叶五片、官局天南星九粒,化入酒中,如法封系,置在甑中,然后发火。候甑箪上酒香透,酒溢出倒流,便揭取甑盖,取一瓶开看,酒滚即熟矣。便住火。良久,方取下,置放石灰中,不得频移。”
又《火迫酒》曰:“取清酒三五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凈刷洗讫,以火烘干……将酒入在瓮,入黄蜡半斤。”
按,“黄蜡”,即蜂蜡。为什么酿造煮酒等要放蜡?蜡既无滋味,又无营养,不是食品,不可食用,当属添加剂。那么,它的作用又是什么呢?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蜡的比重较轻,熔点也较低,煮酒达到一定的温度,它便熔化了。等酒冷却了,它便在酒面上均匀地凝结为一定厚度的密封层。其作用当是阻止有害的微生物进入酒中,使酒腐败变质。
(三)“浮蜡”酒为什么在古文献暨诗歌中出现的频率很低?
孙思邈,唐初仍在世。其《千金宝要》中既然已有“煮酒蜡”一词,可见至迟在唐初以前,酿造煮酒时已经使用蜡了。但为什么在唐代和北宋的文献里都没有“浮蜡”酒或类似的记录呢?
为什么直到南宋时期才有“浮蜡”酒,且仅出现在范成大和陆游两位作家的三首诗里呢?范成大诗如上,陆游二诗再引录一遍:《初夏》曰:“已过浣花天,行开解粽筵。店沽浮蜡酒,步檥载秧船。”《暮春》四首其四曰:“祓除已过暮春初,彩舫相衔十里余。浮蜡喜尝新店酒,流尘闲拂坏垣书。”
如果连元明清都算上,那么,元代仅见一例,杂剧《逞風流王焕百花亭》中有《普天樂》曲曰:“金杯浮蜡蚁春,红炭炙肥羊肉。”
明代亦仅见三例,都在明初。郑真《寿吴教授先生》诗二首其二曰:“珍庖晓报侯鲭熟,宝瓮春浮蜡蚁馨。”杨荣《孝友堂为吕尚书题》诗曰:“公昔家居侍母旁,朝朝暮暮在高堂。清觞㶑滟蚁浮蜡,彩服连翩雁作行。”潘文奎《聚奎堂》诗曰:“春杯浮蜡蚁,银鲙斫江鲈。”
清代不敢说没有用例,但我费了两天时间去检索,竟一例也没能发现。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猜想,这也许是因为,掺蜡在酿造煮酒的工艺中,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故除了专门记述酿酒工艺的文献外,一般文献和文学作品中很容易将它忽略。且农家酿酒,不比城市里财大气粗的官酿、商酿,可能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内,并不一定非掺蜡不可——毕竟它是要额外增加酿酒成本的。只有商品经济和农村经济繁荣到了一定的程度,农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到了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在酿酒时精益求精。范成大和陆游的晚年,是南宋经济最繁荣的时期;他们又生活在当时农村经济最发达的今江苏、浙江地区;且该地区较温暖湿润,适合许多有害酿酒的微生物繁殖,故那里的农家酒已经开始以掺蜡为必不可少的工艺流程了。只有新鲜的工艺,才会成为酒的新特点,给酒带来新的称呼,从而被最接地气的诗人写到自己的诗里去。对范成大、陆游诗里出现“浮蜡”酒这一现象,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
当然,随着农家酒普遍采用掺蜡工艺,村村“浮蜡”,店店“浮蜡”,司空见惯,这样的酒也就不再稀罕。“浮蜡”酒在后世文献暨诗歌中为什么很快消失,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