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里斯·古梅纽克于 1965 年出生于捷尔诺波尔州的奥斯特里夫。他是一位诗人、作家和记者。 他积极参与了 2013 年乌/克兰的尊严革命。自 2014 年以来,他一直参与乌/克兰顿巴斯地区的反恐行动。他现在一个自发组织的以志愿者为主的部队服役。
我们的排长是个怪人……
远洋 译
我们的排长是个怪人
当太阳从战场上升起
他说是有人在远处的检查站烧轮胎
月亮对他来说是一门大炮
大海是熔化的铅
为什么是咸的?
因为它由我们的眼泪、汗水、尿和血组成
它流遍我们全身。
一个怪人,我说。
但今天他超越了自己
一大早,他走进我们的帐篷说
就是这样!今天不再有战争!
这就是他们在电视上宣布的——
停战整整三天。
我们在前线学到了
世界上有两种人:普通人和电视人
我们不喜欢电视人
他们看起来很假,演技很差
事实上,我们连电视都没有
如果我们有,我们只会看卡通片(更真实)
或者“动物世界”(更有趣)。
我们准备好武器和弹药时
我们的怪排长
用这个消息震惊了我们。
机枪皮带冻结在克雷门涅茨枪手瓦西里手中
还有他的波亚卡装弹手萨什科
然后它就竖起来了,就像史前野兽的背部
手榴弹从卢甘斯克掷弹兵
马克斯的袋子里探出来
又像受惊的小猫一样缩回去。
你试过在铁轨上放一便士
来阻止高速列车吗?
你可曾对太阳说:等等,别动
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你可曾求过临产的妇人:
我们被大雪困住,助产士来不了。
再坚持三天?
孩子必须出生
火车必须到达目的地
太阳一定会像燃烧的轮胎不停地滚动
当它消失后,月亮就会取而代之
像炮筒一样
黑夜将如灰烬般降临。
在没有战争的第一天
我们失去了机关枪装弹手
波亚卡的萨什科
还有卢甘斯克的掷弹兵马克斯
子弹来自战争对方
像愤怒的黄蜂
螫了萨什科的脖子
马克斯的心脏
也许对方没有一个怪排长
带来奇怪的新闻
也许他们看了不同的电视频道
也许他们的电视机坏了。
战场上的这些海鸥……
远洋 译
战场上的这些海鸥——
它们是如此不祥
我能理解乌鸦
它们一直以战士的肉为食。
它们不在乎谁的肉体
无论是我们的英雄还是敌人。
我不知道对乌鸦发火是否有好处
即使我一想到它们就痛苦
我也能理解鸽子
它们习惯了翻找人类的垃圾
即使它们碰巧
用从血淋淋的头骨中拔出来的头发
筑巢
我也理解它们
我能理解麻雀
它们只是想吃东西
快乐地叽叽喳喳
它们从死人的口袋和背包里啄东西
只是偶然碰一下眼睛
面包屑、饼干、糖、咖啡
及其它麻雀能带走的东西
作为战利品
死人不再需要了
我理解麻雀
但嫉妒那些海鸥
他们环绕着死者粉红色的领地
在黎明和黄昏——
我试着告诉自己,是光把它们变成粉红色
不是血
把火烈鸟变成粉红色
由于吃虾
海鸥不会这么快就变成粉红色
因为吃死人的肉
才达到这样的效果
战争必定持续一年多
它们在战场上空盘旋
没人记得怎么犁地
如何建造一个家
如何播种粮食
如何生孩子
它们在田野盘旋
潜水
抓住猎物
它们飞向大海,越过我们的检查站
它们开始扭打起来
有时还会丢下猎物
一块块人肉和骨头掉到我们的脚上
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
是朋友还是敌人的肉
真是不可思议 ——
看到一个人的手指
或一只耳朵
从天空
落在你面前。
有时我觉得
如果你收集到所有的碎块
你也许能把一个人归拢在一起
敌或友——
只要我们能找到能让他起死回生的人
粉红色的海鸥——
我希望我从没见过它们——
这场战争最大的恐怖
还有那些人肉碎片
从天空掉下来
你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你不能只为一根脱落的手指
挖坟墓。

当冰雹火箭发射时……
远洋 译
当“冰雹”火箭发射时
在居民区
不管是黎巴嫩、叙利亚还是格鲁吉亚
或者马里乌波尔、阿尔特米夫斯克、安特拉特西——
这是正常的,
但当然只和冰雹一样多
火箭发射是正常的
这是正常的“冰雹”火球
袭击托儿所
孩子们睡觉的地方
这是是正常的它们突然袭击
挤满人的超市
火车站和机场
这是正常的当平民死亡
成千上万
因为这是正常的当平民
死在战争中——但当然
只有战争本身是正常的
孩子们跑到操场上是正常的
他们在那里寻找溅满鲜血的儿童玩具
那是昨天被送到停尸房的孩子们的——
孩子就是孩子
他们紧紧抓住溅满鲜血的玩具
父母试图把玩具撬开
孩子们哭
我们的玩具没那么好。
而这是正常的。
这样很正常。
那些虚弱的老妇人是正常的
她们的家人逃离战争时
留下她们看家 ——
因为这里是战争——
被困在地下室三天后
没有水和食物
选择最有能力和最年轻的老妇人
让她把两个三加仑的塑料桶
送到最近的水泵。
勇敢的老妇人返回时
当他们透过裂缝看到
一颗炮弹爆炸,炸断她的腿。
然后另一个老妇人从地下室爬出来
从她手里拿走塑料桶
说“对不起,瓦莉娅”
然后爬回安全的地方。
这是正常的——
太正常了。
这是正常的,当一个经验丰富的产科医生——
一个无泪的无神论者——
曾在整个独立广场上动手术
去教堂,点一根蜡烛
她跪下来,哭泣
主啊,饶了我们吧这场战争
已经持续两个月
只有男婴
人们死于战争是正常的——
当战争本身无法避免时
即使是波音在非常高的海拔
也不可能飞过去。
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是正常的,当炮弹落在墓地,
夷平我们父母的坟墓。
这是正常的,士兵挖战壕
在那里建造掩体。
墓地的位置很重要,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谁会被埋在那些战壕里。
这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它触及每一个人
死者,活人,和未出生的人。
但反常的是当一颗炮弹
从“冰雹”火箭发射器发射
不小心击中了一片田野。
这是反常的,看着
未收获的黑麦燃烧,
听地松鼠哭泣,
看老鼠四处乱窜,
如同战火和战争
抓住它们并吞下去。
因为火和战争是不可熄灭的。
这是反常的,看着
鹌鹑在巢上盘旋,
雏鸟嗷嗷待哺 ,
一只接一只沉默,
被火焰吞噬。
但你真的为鹌鹑感到难过。
因为人发动战争。
鹌鹑没有发动战争。
鹌鹑没有任何过错。
四十天没有一首诗…
远洋 译
四十天没有一首诗
诗歌被送进了坟墓
11月23日
安德里·尤尔加,“OUN”①营的一名战士
在皮斯基的战斗中牺牲
他来自利沃夫,绰号“达维德”。
诗变黑
穿丧服四十天
然后它被泥土覆盖
然后是灰烬
40天诗坐在战壕里
它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回击
诗不愿与任何人交谈
有什么好谈的?
死亡吗?
在这四十天里,诗看见许多人的死亡。
诗看到树木死亡。
那些熬过秋天雷区的树木
却没能活到冬天。
诗看见动物的死亡。
受伤的猫狗
把它们的内脏拖到街上
就好像这是件很平常的事
诗不知道该做什么:
怜悯它们,帮助它们死去,否则
怜悯它们,让它们活下去吧。
诗看见房屋倒塌。
他们的房子,
你的房子。
那是你的房子吗?
那边,转角那边?
一年前,一座普通的房子
前面有花
后面还有花园,
苹果树,李树,梨树,
花园里的一棵核桃树
和以前的人一起
活在那里。
当第一子弹射来时
房子不明白
它静静地喘着粗气
默默地哭泣:
子弹打伤了墙。
其它子弹射来
这座房子永远猜不到它们何时射来
它不能为它们做好准备
用手遮盖自己
藏在阁楼里或者
在地下室里。
子弹在墙上打了几个洞
打破窗户
它们飞进房子
厨房,客厅,
孩子们的房间。
寻找着人。
子弹总是在寻找人。
人是房子被袭击的原因。
然后打来迫击炮弹
在秋天,房子曾经喜欢的声音
是核桃和苹果
敲打着屋顶。
现在炮弹击中了屋顶。
然后火箭发射器发射出一枚火箭。
房子跳跃起来,像女孩
在夏至跳过火堆。
它在空中悬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降落
但它再也站不直了。
墙壁、地板、家具、
儿童玩具,厨具,落地钟,
所有这些都被战争摧毁,
被火焰吞噬。
诗看见人的死亡。
诗把用过的弹壳塞进它的耳朵。
诗宁肯失明
也不愿天天看见尸体。
诗是通往天堂的捷径。
诗看透虚无。
当你跌倒时
它让你回想起过去的路。
诗去的地方
是没有诗的地方。
诗见证了这一切。
诗见证了这一切。
注:①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
马里乌波尔附近一棵老桑树…
远洋 译
马里乌波尔附近一棵老桑树
从没见过这么多男孩
男孩们采摘她的果实,男孩们在树枝上跳舞,
最小的男孩攀爬
到最顶端。
火箭筒,机关枪,狙击步枪,头盔,防弹背心
都小心地放好了。
男孩们笑着,互相骑在背上,
脸上都是桑椹汁
有时是故意的——看起来
像好莱坞电影中的角色。
火箭筒,机关枪,狙击步枪,头盔,防弹背心
都小心地放好了。
在地平线那边,一些迫击炮开始工作
发出一种有趣的声音:“一,二,三,”“一”
就像年轻情人在敲女孩的窗户。
一群乌鸦尖叫着飞上天空
但也许那些不是乌鸦,也许
那是空中一团团泥土,被爆炸翻出来的。
孩子们抛弃了那棵老桑树
让它在独舞中旋转
变成了成年人。
他们疾飞而去,准备就位
在地平线那边,大地向天空呼喊
天空摇晃起来。
老桑树
在路边等她的孩子们
但是没有人来摘她的果实。
它落在地上,像血泪。
火箭筒,机关枪,狙击步枪,头盔,防弹背心
压在下面的草
都直起来。
当月亮在天空升起
老桑树
踮起脚尖,像个女孩
试图越过地平线翘望
男孩们,你们在哪里?
当你擦武器时……
远洋 译
当你擦你的武器时
当你一次又一次擦你的武器时
当你把刺鼻的油抹到你的武器上
用你自己的身体为它遮雨
当你把它像婴儿一样包裹起来时
尽管你以前从未用襁褓包裹过婴儿
你才十九岁,没有孩子,没有妻子——
武器成为你唯一的亲属
你和武器是一体的。
当你挖一条又一条的壕沟
当你一把把地挖出这珍贵的、这可恶的泥土
每一把都触及你的灵魂
你用牙齿咬碎这片土地
你没有,你永远不会有第二片土地
你爬进土地,就像爬进你母亲的子宫
你是温暖和舒适的
你从来没觉得跟谁这么亲近过
你和土地是一体的。
当你射击时
即使是在夜晚,你看不到敌人的脸
即使黑夜将敌人和你隐藏
并拥抱你们每一个人
你散发火药的气味
你的手,脸,头发,衣服,鞋子——
不管你洗了多少遍——都散发着火药味
它们有战争的气味
你有战争的气味
你和战争是一体的。
遗 言
远洋 译
今天我们又在挖土
这片可恶的顿涅茨克土地
这片陈腐的、石化的土地
我们强迫自己去做
我们躲在里面
还活着
我们躲在它后面
静静地坐在里面
就像母亲背上的小孩
我们听见它的心跳
它疲惫的呼吸
我们是温暖和舒适的
还活着
明天我们将死去
也许我们中的一些人
也许我们所有人
别把我们从这片土地里夺走
别把我们从母亲身边夺走
别把我们的遗体从田野里捡起来
别再想让我们复原
还有——我们恳求你——不要竖十字架
纪念碑或纪念牌
我们不需要
因为它不是为我们准备的
你们为自己竖立这些纪念碑。
别铭刻我们的名字,
只是记住:
在这片田野上
在这个土地上
乌/克兰士兵躺着
而——这就是一切。
别把我们送回父母身边
我们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们这个样子
让我们的父母记住我们孩童时
淘气的小男孩
带着弹弓和擦伤的膝盖
成绩单上的不及格分数
衬衫上塞满邻居家果园里的苹果
让我们的父母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们在某个地方
别让我们回到妻子身边
让她们记住我们英俊
作为很受女人喜爱的男人
只属于自己的妻子
让她们记住我们温暖的吻
我们爱的拥抱
别让她们碰我们冰冷的额头
我们的冰冷的唇
别把我们送回孩子身边
让我们的孩子记住我们慈祥的眼睛
我们的微笑
我们的手
别让我们孩子的嘴唇
触碰我们冰冷的手
在这些战壕
今天我们临时的家
明天我们的坟墓中
埋葬我们
我们不需要悼词
在战斗后的寂静中。
它们总是看起来很奇怪——
就像打一个死去的士兵
然后命令他站起来
我们不需要葬礼
我们知道我们的位置
只要用泥土覆盖我们
然后继续前进
要是有块田野就好了
黑麦摇曳
一只云雀从头顶飞过
还有——天空
无边无际的天空——
你能想象,战士们躺着的田野
粮食会丰收吗?
要记住我们,吃来自田野的粮食
我们在那里献出生命
如果那里有草地
和许多花也好
每朵花下都有一只蜜蜂
还有晚上来的恋人
编织花环
做爱到天明
白天,让新父母
带上年幼的孩子们
别阻止孩子们来找我们
但这将是明天
今天我们仍在挖土
这珍贵的乌/克兰大地
这甜蜜温柔的大地
用一把士兵的铁锹,在它的身体上
我们写一首诗
还活着的
最后一批诗人的
最后一首乌/克兰诗
2022.4.12—4.14译

远洋,诗人。河南新县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集《青春树》《村姑》《大别山情》《空心村》《远洋诗选》等多部。入选《河南新文学大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五十年(1953—2003)文选》(诗歌卷)、《跨越: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1978-2008)》《十年诗选》(2000-2010)、《新中国70年优秀作品文库》《新时代诗歌诗歌百人读本》《中国文学年鉴》《我和我的祖国》等选集。译诗集《亚当的苹果园》入选“2014年文学图书排行榜Top100”;《重建伊甸园——莎朗·奥兹诗选》入选“深圳十大佳著”, 《夜舞——西尔维亚·普拉斯诗选》《水泽女神之歌——福克纳早期散文与诗歌》《明亮的伏击》《火星生活》《未选择的路——弗罗斯特诗选》等均获广泛好评。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河南诗人年度大奖、红岩文学奖“外国诗歌奖”、第一朗读者“最佳翻译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奖”等。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柳宗宣:庭院集
赵学成:暴雨将至
古马: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海男:身体中的流沙在尘埃中闪烁
戴冰:石化的眼泪
骆家 译:战争不会发生---K . 科尔恰金(俄)
木叶:广义叙述学
路 亚:刀 子
温经天:昨日之躯
朱朱:旧上海
高鹏程:秩序的奇点(组诗)
李笠:哀歌
李郁葱:光的叙事曲
梁崴:美丽的诗脚
“原则诗社”袁宇俊:也许,夜还没有到翻身的时候
"崖丽娟诗访谈": 池凌云---以轻盈的姿态嵌入时代缝隙
东君:托钵僧如是说
“90度诗点”:弓与琴---读高春林诗,张媛媛
“原则诗社”郑再芳:春溪水暖
“杭州诗院” 唐 晋:神话
“原则诗社”欧赛萍、蔡敏:二人诗选
“杭州诗院” 涂国文:大雪把天空下空
林忠成:苦命的白骨(诗系列)
“杭州诗院”达达:草吹着口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