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庭院集
1、十四行诗(选3)
邀请
以本地的山泉野茶招待你
恰好六月板栗树花开,淡青花序
簇拥夹道于两旁,顺便迎接你
此时萤火虫可观,从你的记忆
同时飞出;它们还在这里
及物的萤火、山泉和星空
不是纸面的诗意;打开杉木门栓
看到山。在手工打制的椅子落座
不是习惯性舒适但安稳;喜欢回忆
就在炕房住下;顺着西洋建筑的爱好
也可立身罗马柱廊,经过石砌的露天
甬道;审美所需的这必要的过度
带你去看白鹭吧(诗中描写过的)
以多重视线。会见到这精灵,肯定的
芭茅十四行
万物有其自身之美。抬头看见
回廊边角,芭茅抽出紫灰色
花穗摇晃或低垂,映衬山舍
物性的塑形,初冬风中的皓首
白发,和你一起在护持山岭
这无用的芭茅,贫瘠而奢华
平原河边的芦荻迁徙至山岭
柔弱坚韧;废名从北地回返
楚地家乡发明的芭茅,注入
身世的书写。顺从与锋芒
手指滴血被割伤。花线投影
竹帘窗纱;寻常麻雀的双足
令它弯曲低首。人面茅花
共有萧瑟,和俯身的美学
麂子,麂子
从紧闭的中空玻璃窗户
传来,细弱低微的叫声
读书的缝隙;从熟悉的方位
西南方向的山腰。散步时
碰到它的声波;把它的穴居
望了望,有时在山岭走动
听到你的脚步声,隐遁的叫声
芭茅林间游走。濒临孤绝的
山岭,你们交换彼此的讯息
机警的素食主义者;奔跑的技能
被追杀的宿命;草 丛间的暗器
显形电子荧屏,深圆的泪窝
逃离者在喘息;夜间无援呼叫
觉察出灾异,它又遇到了危机
自由体(选2)
听雨
雨打响瓦片。雷声远道而来挟持疾风
和雨线横扫回廊。逃跑的脚踪窜行山地
在屋顶集体跺脚
山腰的王知英老人寿终正寝;你们抬着杉木棺材
送她归山。棺材矩形嵌入坡地。你们送别逝者
回返自己的房子就落下大雨(雨水浸入新坟)
山脊上的天空明暗交替。鸦雀被淋湿避雨
在走道的横梁上(你绕行,不惊扰它们)
一浪浪不规则的雨箭又扫过屋顶生起白雾
有时,直如珠帘:你大半生写下的诗句
交织雨线,斜入瓦楞
房子周围发生闷响在雨的间隙
坍塌声仿佛来自身体的某个部位
西面坡地。一棵松树位移
从弥留的床榻到断崖旁的墓地:死有
葬身之地。落气在亲人身旁
未受医院折磨(那是修得的福份)
挂在玻璃窗的雨滴弯曲滑落
身体的某部分随她托体山阿
(回廊上,望得见新生的墓塚)
架起梯子来到黑瓦屋顶。远山乌云
在攒积迁灭;缝隙间,蓝天冒现
山地淡绿静洁。唯闻溪涧轰鸣
油灯光
爷爷的尸身横在堂屋的木板上
胸前停搁一个鸡蛋。棉线灯捻子
伸入土碗内的菜油,灯芯被点燃
油灯光虚弱,和父亲一起
为祖父守灵。在修复型山舍的
黑瓦平房——油灯重临死亡
父母的碑墓浮现在晃荡的油灯光中
母亲还在那潮湿的矮房子
油灯旁,灶台前涮洗锅碗
贫弱的光亮透过瓦缝
朝北的小窗子溢出
母亲使用锥子,纳着鞋底
油灯光微微摇晃;顺手将灯捻
探入油碗,让灯芯持续燃到天亮
几乎虚设在外婆视线的油灯光
她的老花眼的翼状胬肉看不见
后来我们使用煤油灯。我和妹妹
隔一些时日将灯罩的油烟擦拭
灯芯之光,辉映玻璃灯罩
勉强将家的四壁照得明白
风雪中我们持灯走向屋后牛舍
油灯为一捆稻草和牛背抹上暖光
我们盼望的除夕来了;父亲领着我
前往田野西边角的坟地,在祖父坟前
点上油灯,安置圆柱形纸灯罩
用筷子插在四周作为支撑
不可漏风,油灯光照亮坟地
亡灵的寝室。千年祭祀的油灯光
把乡野衬得神秘。春节就要到了
家家户户的油灯都得点燃,呼应
田野,这阴阳之间传递的光明
油灯下父母的房子没有人畜
空虚的光轻敷在泥墙地面的凸凹
父亲尚在田野。他还没有回来
2022,1,22夜,大崎山舍
庭院看雪
1
开门见雪。雪覆盖矩形枯草庭院
雪夜不开灯。白雪映衬炕房
鸡群被风雪惊醒,声声叫唤。雪挨着雪
为鱼池镶上锯齿银饰。墨绿水中的动静
你变换心境,如僧侣从禅房出门
银碗盛雪。白马入芭茅
门缝倾泄灯光为庭院的雪涂抹色块
2
雪中蹄迹。麂子到访,留下雪泥爪迹
你经过,世上留下痕迹。无处遁形
雪和晚年。庭院夜半醒来撩起窗帘
没有如预报的大雪出现,愿望落空
雪被网络或元宇宙的鼓噪,吓退
它要在你安静时下落;怪脾气访客
远道而来,院落屋顶敷设晶莹
一觉醒来——天光亮堂
3
夜里开门探雪,一线逼仄的光照临雪被
雪线细密交织,捎来急信。道路被封锁
安静下来吧,人间的挖掘机;雷达电磁波
麂子停止叫鸣,板栗树打开枝条
被白雪覆盖的甬道中的石头透出绛红
它在雪中吐气、呼吸无声
4
一场雪覆盖了另一场雪,在庭院没有融化
在你心里的某个角落
怀旧的夜壶置于高处被雪套锁的石头
雪岭奔驰着向它和庭院涌来
北国的雪和新居。从公寓电梯口出门
泡桐树的叶片印入雪泥:洁净淡绿
恍惚交错的雪天。早年的好女学生出现雪地
南方消失的家如幻影,唤醒幻像情境
5
雪以雪的意思下落山岭,不以人类的好恶
壁炉木薪在燃烧。你一个仆人般的助燃者
雪竹黄昏,圣琥开后门:欸乃一声迎故人
高山负雪不融化。山坳巨石褐色比衬雪白
6
如临大敌:城市以融雪剂或工业盐抵抗
分解破坏雪的组织,令其色变染污
这异域到来的使者,隐退到偏远野地
以其白逼视污秽,消融城市的暗黑恶臭
人世热浪蒸腾。发电厂的烟囱粗壮庞大
作为报复或惩罚,雪从人类视线渐渐消退
7
踩着高跷走在童年故乡的冰河上的身影
跟随外婆逝去的那场雪,走失
退成遥远的梦:长挂屋檐下的冰凌
老玉米和红辣椒,互衬白雪的家庭
晚年的庭院,停泊皑皑丰雪的影像
你的深浅弯曲的脚印。回忆鸡鸣声声
十九岁的梦里下得正疾。外婆叫唤你
顶着风雪赶回老家:一身黑衣平躺在堂屋
腊月雪线为外婆缝制孝衣;天地光明庄严
你们跪向晶晶雪野,外婆的新坟披戴雪花
8
风雪无声归来,她叩响你的木门
呼着热气的脸映照带风勾的窗棂
边陲外省校园,你们走动在风雪院落
在一起,看见了雪的边缘的红房子
(在音乐与梦幻的临界点)
雪中分别。当你追寻她到地铁口
无声停泊在过道边缘,有残雪踪迹
停歇吧,暴风雪。你曾对雪喊话
雪爱着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行走在亮闪脆弱空无薄冰上)
9
北方白果树枝条点缀雪花。她打来电话
声音里的欢喜。京城飘雪你说正在雪中
那时,尚未见面想象对方身材和脸型
你们准备着相爱,没有哭泣和分离
空气因雪的到来变得纯净
你们的关系,仿佛初雪
10
坚硬的北方的雪,永远如粉似沙不粘连
迥异于南方的雪,地面停驻滞留
身体欣卧雪地;雪地毯承载你的怀恋
如前进屋不用换鞋子;雪落在寂静的皇木厂
窗子透现橘红夜色。细雪旋转升腾着弥漫
鲁迅在西三环的院落和你说话。孤独的雪在独语
11
你又拎着外婆的火钵上小学。堆雪人。扔雪球
雪地的欢笑。穷人的节日。如远方的穷亲戚
雪不言一声地到来,又悄然走离
姑妈来了。齐腰深的雪。跑回堂屋围绕她
和雪相遇杭州湾,从机场通往慈溪的国道上
俞强、子平和你围着餐馆的红泥火炉饮黄酒
窗外飘雪了(落地即化)江南亲爱的雪
雨的精灵。东方人的清凉地。净土经
12
如同梦幻——春雪从山岗消逝
轻薄稀疏出现即消逝,如昨夜的梦
敷设在荒芜晦暗越冬的山岭,装扮过它
美和神妙——发生在身体的春梦
反衬眼中灰蒙;死去的梦中少女在梦中
她再一次死去;春雪消逝仿佛不曾到来
13
下山时回顾山房。山岭为雪洗过般净洁
渴望雪或温暖,下落到飞地山舍院落
你现在哪里。不见雪的庭院冷风飕飕
翠绿柏树头顶着白雪攒动着涌向远山
跪向童年的雪野,雪和阳光参与外婆的葬礼
雪的遮蔽与遗忘:它消逝又重返
14
雪和回忆。旁若无人交织错落在枯草庭院
父亲在蓝色炊烟中,准备开水。将鸡宰杀
女儿就要回家。死去多年的父亲身披雪衣
堂屋点燃火盆平原高跷穿过村庄一晃即逝
屋檐一排挂着细长冰凌折光。你不得回家
京广铁路被雪埋没。汉口火车站挤满人头
水管冻结。牲畜稻草。水库长高路无人迹
以雪烹饮。厨房和书房你的日子慢将下来
15
山岭冻封。麂子不鸣。而溪涧在流响
视线或雪线弯曲。一如落雪从不言语
她不会风雪夜归来。早年的脚印消隐
腊梅熟悉凛冽的香气,还在雪中弥留
一团热气吐向你。面前的炉火劈啪响
衬托雪里冷静。柳树折技;院中茅舍
承受重量变形;壁炉要吞噬多少木头
才可制造一星火光。谁能在雪中取火
又铸火为雪?风雪孤影隐形穿空来去
躬身漏风的堂屋,他吹啸生起一盆火
2022,2,大崎山舍

柳宗宣,1961年出生于湖北省国营后湖农场。 27岁开始写诗。1999年移居北京,曾任《青年文学》杂志编辑多年。2009年南迁湖北武汉,供职于某大学人文学院。2018年自筑山舍,现居汉口和大崎山两地。出版过诗集三部,诗学专著《叙事诗学》;随笔集《语词居住的山冈》等。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