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诗“却怜坏殿灯檠鼠，孤负池塘月夜蛙”

诗友大庆问：马一浮《灵隐偕肇法师共话用见和韵》有句“孤负池塘月夜蛙”。“孤负”一语在诗词中很常见，但似乎有别于人们习惯说的“辜负”。请问二者作何区别？

钟振振答：大庆诗友，您读诗词的悟性很高，佩服！

您提的问题，我想，可从两个方面来探讨。

（一）“孤负”，即“辜负”。这两个词语，在古代文献中基本上是通用的，可以写作“孤负”，也可以写作“辜负”，语义没有什么区别。今人写白话文，一般用“辜负”，不大用“孤负”了。但写古文与诗词，有人还会用“孤负”，与白话文相区别，显得古色古香一些。

今天我们说“辜负”，主要是说对不起他人的期望、教诲、恩惠、帮助等；如果语气加重，也可以指“违背”。这些意思，古人所谓“孤负”与“辜负”，也都有。古文就不说了，就古诗词而论，也不例外。

如唐·方愚《读孝经》诗曰：“为臣为子不忠孝，辜负宣尼一卷经。”即谓辜负孔子的教诲。

宋·陈亮《贺新郎·同刘元实唐与正陪叶丞相饮》词曰：“大家绿野陪容与。算等闲、过了薰风，又还商素。手弄柔条人健否，犹忆当时雅趣。恩未报、恐成辜负。”即谓叶丞相但恐辜负皇恩。

明·陈苌《临终诗二首留别诸同志》其二曰：“我有同心人，道义相友师。频年丧渐多，存者复别离。即今将去客，欲别无由辞。丈夫会有志，岂为儿女私。所恨在世日，孤负箴与规。”即自谦平生辜负友人的告诫与规劝。

古今之“同”，白话文与诗词之“同”，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故点到为止，不再多说。重点在下文，即第二个方面。

（二）如果要说诗词中用“孤负”或“辜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孤负”有什么“不同”，那么，关键不在“语义”，而在“语境”。

由于诗词是文学作品，因此，它的“语境”要丰富得多。与此相应，诗词中的“孤负”或“辜负”，所跟的宾语有很多不是“人”或以“人”为定语的偏正结构，而是“物”与“物理世界”。即以“孤负”为例，举证如下：

唐·李颀《送乔琳》诗曰：“草绿小平津，花开伊水滨。今君不得意，孤负帝乡春。”

杨凌《北行留别》诗曰：“日日山川烽火频，山河重起旧烟尘。一生孤负龙泉剑，羞把诗书问故人。”

白居易《游悟贞寺回山下别张殷衡》诗曰：“世缘未了治不得，孤负青山心共知。愁君又入都门去，即是红尘满眼时。”

李群玉《送客往涔阳》诗曰：“春与春愁逐日长，远人天畔远思乡。蘋生水绿不归去，孤负东溪七里庄。”

宋·苏轼《水龙吟·咏笛材》词曰：“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

李之仪《朝中措》（腊穷天际傍危栏）词曰：“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孤负渔竿。”

金·蔡松年《瑞鹧鸪》词曰：“酬春当得酒如川，日典春衣也自贤。孤负风光忙有底，婆娑邱壑兴无边。”

元·白朴《念奴娇·壬戌秋泊汉江鸳鸯滩寄赠》词曰：“露团渐冷，又今年、孤负中秋明月。”

明·顾璘《出靖州》诗曰：“孤负江南挑菜会，了还天外挂弓缘。比来湿病全抛酒，且喜家贫省秫田。”

清·徐倬《禾中赠曾庭闻》诗曰：“尚有匡床分上下，曾无破屋住西东。鸳鸯湖畔轻携手，孤负桃花烂漫红。”

以上“孤负”，用其本义“对不起”去解说，都可以成立。

具体到您所举的马一浮诗“却怜坏殿灯檠鼠，孤负池塘月夜蛙”，字面也是说高僧肇法师深夜还在佛殿坐禅，不到月光下的池塘边去听蛙声，真对不起那样的清幽之境啊。言外乃赞法师修行之专一，“孤负”云云，并非贬义。

“坏殿”，明言法师所居寺院年久失修。“怜”“灯檠鼠”，暗示灯盏缺油，老鼠无以充饥。用意皆在以物质条件的艰苦来凸显肇法师坚持信仰之执着，如理解为出家人慈悲为怀，便呆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