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九八八
高青坡 河南虞城
说透不是好朋友
常富贵的父亲老常默默地坐在沙发里,极有耐心地看着朱书记用火柴杆在耳朵里掏耳屎。朱书记嘴微张、眼微闭,脸上的肌肉随着耳孔里轻轻搅绕而得出的痒感忽张忽弛的,一副真痛快真舒服的表情;然后又把火柴杆从耳朵孔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凑到灯明处,努力看清了火柴药头上那一块白茸茸的耳屎的大小,遂抹在拇指肚上捻碎,这才长长缓了一口气。老常也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复又想起自己的事,脸上不禁又露出焦急的神情。该说的话,该诉的苦,已经反复说几遍了,他在等朱书记一个明确答复——案子最好不捅上去,就地消化,罚点钱也无所谓。可朱书记却轻飘飘的只一句:“这事我会尽力办的。”怎么尽力?怎么办?办到啥程度?这话未免太含糊,不能使他心里踏实。他觉得朱书记不该给他打官腔。他想起朱书记求他当介绍人去结识富贵二姨夫时的低三下四和自个竭尽全力为他作“嫁衣”时的情景。老朱借东风当了镇上一把手,大小也有他一份功劳,可该老朱回报一下的时候了,不想他竟这般官味十足过河拆桥。唉,人呀,真他妈的……
朱书记由于昨夜下象棋玩得太久,熬不住困乏,连连打哈欠。抬头看挂钟,已是夜间十一点一刻,他几次想下逐客令却难以启唇,自己混到眼下这火候,老常在地委办公室当主任的二连襟确实帮了大忙,眼下常家出了事,义不容辞应该帮忙。但有很多事,不显山露水天知地知人却不知地就可以解决了,根本就不用明说出来,那样反而给一些人抓住小尾巴。眼下形势很乱,上面不会放手任由这样乱下去,到了一定时机必然会运动一家伙。从政这么多年,浪里潮里,几经沉浮,他相信自己的预感。他不准备到时候整别人,但他却怕到时候人家会铁证如山地整他一家伙。他怕打小报告的人,对杨镇长台历上备忘录的重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当书记七年了,这七年间龙寨镇已换了四任镇长。这四任镇长当中,有趁着形势之乱混水摸鱼想在这里发横财的;也有雄心大志锋芒毕露想改变龙寨这种不温不火僵持局面的。他看不起前者,他觉得无论如何共产党的干部还不能腐朽到这种程度,更不能容忍这种人祸害这一方他深深眷恋着的土地,于是投其所好略施小计便使其声名狼藉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而对于后者,他又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惶恐,对他权力和声望的一种挑战和威胁。这种人比前者更可怕,当然他比对付前者花费了更多的心力使之深感不惑却是光荣离开。但是,杨镇长到任这三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却使他迷惑。老杨即不像前者又不是后者,和自己一样?认真观察后他觉得也不像。老杨请客不到送礼不要不拉拢人也不排挤人、平日里不苟言笑一脸庄重甚至连业余时间也不做一点有损于干部形象和自己形象的事,似乎是一个好干部。但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做工作不温不火响屁不放一个毫无政绩可言又似乎不是一个正统的好干部。他知道,老杨是个大学生,以前是一个清水衙门的清闲副职,这次之所以能得到重用,是应了地方落实中央“干部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方针政策的结果。且所学的专业又是政法,而学政法的搞行政,工作起来,想必会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手段。他也曾想在老杨的台历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看来看去却总是不得要领。这样一来,老杨的所思所想在他心目中便成了一个团谜。但是,说句心里话,即便如此,他却也并不为解不开这个谜团感到过分的焦虑而苦恼。从政几十年了,他深信自己的能力,现在解不开,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老杨再怎么隐瞒,只要开展工作,就不会这样一直“谜”下去,总有跳出来的那一天。慌张什么?只要到时候冷静处之,与本身就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冷静,凡事一定要冷静。这是他这几十年来总结出来的处世经验,他深信天大的事都会在他的冷静下平淡下去。
关于老常家造假酒一案,他心里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法,这方法既能在外界说得过去,又不叫常家在名誉上失去太多,但经济上是要损失一点的。经商嘛,总是有赔又赚的,这次就权当做了一笔赔钱生意好了,有什么呀?过后还可以再赚回来嘛。他觉得老常完全没必要带这么多礼物又这么郑重其事地来求他,这样不免显得太外气。但这话他不敢对老常明说。老常这人爱喝酒,一喝酒脑子发热当着不管什么人都敢添油加酷地大喷他自以为十分得意的事。他和地委办公室主任怎么套上关系又怎么当上镇上一把手的那个社会传言,就是老常在酒后抖露出去的,弄得他很没面子。所以这次他既想帮老常解决问题,又不愿叫老常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免得以后留下口舌。
“老常,你回去吧,我太......呵!”他终于熬得不耐烦,站起来,做出要请客出门的架式。
老常先是一怔,继尔脸上堆出怒容,遂站起身来,重重地“哼”了一声,随手拈起带来的礼物说:“我去找他二姨夫去,不求你!”愤愤而去。
“这个老常啊。”朱书记不禁摇头苦笑了。
偷情
迷迷糊糊的,老五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身上像被绳子捆住了一样不能动弹。他挣扎了几下,手脚酸麻麻的才有了一点知觉。
“别动,你喝茶不?”是明莲充满关切的询问声。随即还有一只软绵绵的胳膊像小蛇一样滑滑的从脖颈里爬过去,把头轻轻挽起来,随后又有一个微凉的东西贴在唇边,一股有桔子味的温热液体流入口中。老五喉头一滚,液体滑下去,心里一下子滋润了许多,精神也为之一爽。老五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明莲给他喂送的桔汁水。明莲那轻盈的鼻息像猫舌头一样舔在他脸上,又痒又麻又温柔。老五不愿睁眼,心里酸溜溜的感到无比幸福,不仅鼻子堵了,且有泪湿了眼睑。明莲,我得好好待你!老五在心里暗暗起誓。
明莲见老五醒了,松了口气,把茶缸放在裁衣板上,无意瞥见板上那些零乱的钞票,眉头不禁又疙瘩起来,挽着老五的胳膊也猛的抽回去了。
一种美好的情致没了,老五沮丧得不行,折身起来见明莲脸色瓷板得像入了禅房的小尼姑,问:“咋啦?”
“这钱是抢谁的?”
“抢钱,谁抢钱啦?”
“你喝得醉鬼似的,大贵把你送过来,还留下这些钱,我问你咋回事,你光哭,说你当孬种啦,抢人家啦。”
“大贵,这个血孬种,妈了个巴子的,俺俩有一回血拼!明莲,你听我说......”
老五把抓小偷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明莲用心听着,怨色渐渐淡下去。老五点上一支烟,又说:“这钱咱一分也不能要!要说打架操蛋咱老五不怯,可咱老五就恶心这摆不上桌面的瞎包事。他妈了个巴子的,明天我就去派出所,都告诉给老大,一定给大贵来个屌打脸!”
“你那几个把兄弟,没一个好货,今后你别给他们瞎掺和了。”
“嗟,磕头换贴的兄弟,咋能说散就散?反正你把心装肚里吧明莲,为了你,我一定不再给大贵来往,我跟他割袍断义。咳咳……倒水,倒水,嗓子眼都着火个熊啦。”
当明莲把茶缸子端给老五,老五一下子抓住明莲的手。明莲抽了几下没抽动,说:“你别流氓啦,快十二点啦,我得回家。”
老五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念头一出现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变成现实。在他心目中,明莲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至少一千倍,看见她心里就火烧火燎有一种要冲锋陷阵的感觉。但明莲在和他订婚前在大街上已是许多半大小伙子津津乐道的谈资,讲起来有荤有素,也有许多下流内容。他就是听了很多这样的荤话才对明莲产生了兴趣,跟着人家去了几趟缝纫铺大说大笑大把花钱便爱上明莲,订了婚以后虽然那些小伙子不再对他说明莲的荤话,明莲也一再表白自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经姑娘,但在他尝到明莲的许多爱抚之后以前的那些关于明莲的下流话却时时煎熬着他。他强迫自己相信明莲,可情感上却总是酸兮兮的感到自己头上有一片绿色的影子在飘来飘去。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有些痛苦,不如今夜试她一试。他听说正经女孩第一夜会出血,明莲要想证明自己清白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他本不想这样做,但他觉得这是明莲逼的。
“别走啦,反正今个你那老不死的爹又没在家。”
“再胡唚,撕烂你的嘴!“
见明莲一脸正相,老五又犹豫了,但就这样放她走也太便宜了:“想走,你得亲我,”
“不要脸!”
“你要脸还找男人,假正经!”
“唉,对你这个流氓,真没办法。好吧,就一下。”
“中,就一下,十分钟,学电影,来回亲。”
明莲把罩子灯的亮光调小了些,又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头张望了一下,见街道上黑洞洞的确实没有了一点动静,才放了心,然后拴上门,扭身过来。
老五已经等得不耐烦:“怕个熊!谁找对象不为这?你看电影上那些女人谁要脸......”
明莲看着老五,老五的脸在浑黄色的灯影里显得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不大却十分锐利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透露出一种男人的大无畏。明莲心里怦然一动,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弄得她眼睛里有些迷离。他是我男人。我早晚都是他的人。她脸上热起来,浑身哆嗦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香港电影里那些男欢女爱的镜头。背影有红花碧水蓝天白云和玫瑰色的朝霞。一闪一闪,暗了,暗成一团昏黑。黑暗里有一种气息一种使她心慌又害怕又激动又渴盼的男人气息......我早晚是他的人.......今夜可以不回家......
老五伸出双臂。明莲觉得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她不愿再管制自己了,一下子瘫倒在老五怀里,颤抖着任老五亲她摸她,解她的衣扣。
“你......你真不要脸。”
“明莲明莲,我的宝贝,我的花尾巴猫儿哎......”
子夜行动
黑龙正做着一桩很美的梦。他梦见在老河滩上与小玉手挽着手像电影里那些慢镜头悠悠如飞地踏着浪花奔跑。小玉跑累了便要求他抱。小玉软软绵绵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像一朵云。小玉羞红的面庞美丽动人像一粒滴着晨露的太阳。他正要俯下亲吻小玉的时候突然耳朵疼起来。一炸惊醒,田旺的手还在他耳朵上拧着。起手推开,心里很懊丧,却又不好埋怨,便用手揉了揉鼻子,鼻涕在孔眼里“叽叽”像小老鼠一样叫了几声。“真冷,感冒啦。”他把帽子正了正。
这时其他队员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看墙上的挂钟。果然已经将近零点,是该行动了。
大家走出治安室,见马所长正捧着茶杯在院子里站着,忙过去排成一队听候指令。
马所长干咳了一声,命令:田旺、大亮、刘建军,还有周厚富,咱五个去抓赌;黑龙、刘启和长根,你们三个去巡逻;王成贵和秦福田,恁俩一个值班室,一个禁闭室。好了,行动吧。
队员们应了一声,分组散去。黑龙刚转身,突然马所长叫住他。
“啥事?”
“哦......你们那几个拜把兄弟,你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咋样啦?”
黑龙一怔,加入治安队时,马所长曾经给他提出唯一要求就是让他解散八兄弟,当时他没同意,并表示情愿不进治安队也不能不讲义气,叫哥们骂他是势利小人。马所长见他意志坚决,也没强迫。后来他见所长对他很信任很器重,觉得自己干了正道还弄那么一群小混混哥们也不是一条劲儿,私下里曾不止一次地告戒哥们以后少惹事,尽量不给派出所找麻烦。当时哥几个虽然不太满意,但大哥进了治安队毕竟哥几个脸上有了光彩,以后如果碰上难缠的操蛋茬子也算是有了政府里头的人撑腰,也都答应下来。有几回他都曾想张口说解散八兄弟,但毕竟是已经一个头磕到地上了,又对天盟誓喝了血酒,感情上还是舍不下。所以,嘴张开了,却没说出来。不过,八兄弟已不像以前那样粘胶似的整天泡在一起了,有的做了生意,有的忙于农事和家务,还有三个外出包了人家一个窑厂,过起了正经日子。只是谁有了困难或是过节才凑到一起吃喝一顿热闹一回。老五虽说现在仍无所事事,但比以前也算是改了大常。他想不通马所长的意思。
“我们......基本已经解散啦,咋,又出事啦?”
“唔,这就好,”马所长把手指插进鼻孔里挖了挖,“散了就好,没事,你去吧。”
夜巡,其实也并不一定非要发现和抓获什么不法之徒,只不过是给做坏事者一个震慑。 大都是一个寨里的乡亲,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用不着过于认真。再说,马所长是本地人,关系比较多,不太严重的过错,关系一来罚点款又给放回家去了。为此大家心里都不太服气,可觉得自己如果是所长,面对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乡亲可怜巴巴甚至是跪着哀求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况且,凡加入治安队的人大都是当过武警和镇大院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复员兵,他们能从庄稼地里拔出脚杆子穿一身制服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五人六也觉得挺不易的,为了珍惜自己的现状他们也不愿多管闲事。不过,如果是谁干了坏事又撞到枪口上了,那也算他活该倒霉。
三支烟头一明一暗游弋着,脚步声“踢踢踏踏”惊起一路狗叫。长根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往一家院里狂叫的狗无目的地投过去。嗨,竟砸中了,狗一声惨叫,然后扑过来在木栅栏门里又叫又跳,如临大敌。屋里便有了咳嗽声,一个男人粗野的骂声传来:“日他奶奶,谁在院子里,抓贼!”随即门洞口光亮一闪,一条汉子手持铡刀跳出门来。
长根应了一声:“你爷爷!”便拉着黑龙跑向一条黑洞洞的胡同。刘启赶上来直埋怨。
“咱是保护治安的,还是扰乱治安的?瞎屌弄!”
“冷,制造点紧张空气活动活动。”
黑龙也说:“过分了哈,这事你确实过分了哈,”不及长根反驳,又说,“我去解个小手。”遂闪身进了拐角路口的厕所。刘启和长根便各自燃上一支烟,边等边斗嘴。
这时,东边路口传来自行车的响动声。
“黑龙,来情况啦伙计。”长根显得很兴奋,和刘启一起躲进厕所。三人屏住气,看路口的动静。少顷,路口朦朦胧胧出现两辆自行车,车子后架上黑乎乎的一团,好像驮着啥东西。
“谁?”长根大喊一声。
自行车摇晃一下,拼命骑过路口。
“肯定有鬼,追!”三人从厕所里一跃而出。
刘启大叫:“站住,开枪啦。”其实他们并没带枪,只觉这样喊着挺来劲,且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荣誉感。
“哗啦——”一辆自行车倒了,紧接着另一辆也倒下了。骑自行车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三人追过来一看,两辆自行车上带的都是麻包。用手一摸,麻包里软软乎乎的可能是畜生。忙抬头,看见骑车人已经跑进一个胡同。
“刘启你守着,长根,咱俩追!”
黑龙是有名的快腿,没多大功夫便把长根甩下了。他看着前边的黑影子穷追不舍,一连转了几个胡同,渐渐与黑影子的距离近了。黑龙叫:“站住,识相的,快站住!”
前边的黑影子果然站下了。黑龙以为两个黑影子是准备跟自己拼一拼了,笑了:“今个你们算是遇到打架的正经头了。”等他一个虎跳跃到两个黑影面前,刚要抬手打时,突然黑影“嗵”一声,竟跪下了。
“大哥,是俺俩。”
黑龙愣住了。定神一看,竟是拜把兄弟老三田富成和老六张玉林,心里一激凌,立即出了一身冷汗。这些天很少见他俩,听老五说是他俩在跑芝麻生意,没想到干了这一行。
“混蛋!真......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黑龙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气得浑身直哆嗦。
“大哥,反正叫你逮住啦,也跑不动啦,你就看着办吧。”玉林垂头丧气,卧在地上一个劲地喘粗气。
“唉,你们这是弄的啥家伙啊,弄......弄几回啦?”
“不瞒你说哥,四五回啦,十来只羊,七八条狗,还......”
“你们......你们这是盗窃,是犯法!”黑龙咬牙、跺脚。眼下正赶上严打,弄了这些东西折合成钱不下一千元。在治安队干了这么久,《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也学了一点,一千元,已构成刑事犯罪,也过了判实刑的数额。玉林刚结婚,因为家境不好,订婚时哥们儿几个还每人给他兑了一百元钱,一旦被抓,他自己完了不说,老婆也保不住。还有富成,儿子不满周岁,老婆还整天病歪歪的,一个本来就不太美满的家这下算是彻底散架了。尽管是把兄弟,可这事不像平时打架斗殴只要不伤人命训训也就完事,这是犯法呵!如果真把他们放走咋对得起这身警服?但如果他俩毁在自己手上,哪还有一个义字?日他奶奶,这可咋摆弄……一时间,黑龙脑子里开了飞车,头轰耳鸣,不知所以。
这时,长根在另一条胡同里喊叫:“黑龙,我来啦伙计,在哪?”
黑龙想回话,但只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来。
“大哥,看在咱兄弟几个一个头磕在地上的交情,你饶俺俩这一回吧。以后再干,你劈了俺俩!中不大哥?”
听脚步声长根是朝这边跑来了,不能再犹豫了。为人义当先。黑龙把心一横:“快起来,我放你们走,以后再干这种事,我打断你俩的腿!”
“俺给你叩头啦大哥。”
富成和玉林很响地叩了几个头,爬起来就要跑。
“别慌,这样放你们走了,我没法交差。长根是马所长的妻侄......”黑龙从墙上揭下一块半截砖,交给富成,“来,快朝我头上来一家伙。”
富成接过砖,哭了:“大哥,你还是把俺俩逮住吧,我不能叫你受这一家伙。”
哭声感染了黑龙,黑龙心里酸溜溜的,一股豪气涌上来,他把头大无畏地往前一伸:“磨蹭个熊哎,快,来!”
富成手一哆嗦,砖头掉在地上。
“大哥,俺不是人呀俺混蛋呀大哥,万一......”
玉林也带了哭腔:“砸大哥黑砖,俺还是个人不?该死该活屌朝上,大哥,你把俺俩逮起来吧。”
黑龙的眼里麻花花的,也感动得不行。真是危难见真心。两个兄弟情愿伏法也不愿对我下手,可见兄弟间的情份不薄。可是长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此刻不是兄弟之间话感情的时候。我现在为他俩挨一家伙,只为了感激,他俩也不敢再干坏事了。如果他俩真能从此改邪归正,我挨这一家伙也算值了。黑龙弯腰捡起砖头,在头上比划了一下,选中既可以流血又不至于出危险的部位,眼一闭,牙一咬,气一憋,狠狠地砸下去。一声钝响,头上一凉,像是一股冷气随头皮钻下去,“咝咝”叫着流遍全身,手脚发麻了,脸上感觉着一条热热的粘液在往下滑,天地间猛地翻了一个身。黑龙倒在地上,冒着金星的眼睛里依稀映出两个黑影要来扶他,他捂住头,低吼:“还不快滚蛋,滚!”
富成、玉林又朝黑龙磕了个头,抽泣着扭身跑了。身影刚闪入胡同拐角口,长根就气喘吁吁跑来了。长根见眼前一团深黑,俯下身去。
“黑龙?哟,伙计,你这是咋啦伙计?”
黑龙先是不理,听闻富成和玉林的脚步声远了,才动了下身子:“今个,吃......吃黑砖啦,哎哟,我日……日他万血!快扶我起来,咱去追!”
“哟嗨,血!你头上冒血了伙计……我看,我还是扶你去医院吧。凭你的腿脚,我知道跑不了的,可没想到你能吃黑砖。”
“我追上一个,正伸手抓,不想那家伙回头就是一砖头,天黑,没防住,就......”
“放心,你的仇一定能报。自行车在,有车牌号,一查就知道了,他们跑不了!”
黑龙心里一暗,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根说对了,富成和玉林的确没跑掉。当两人像丧家犬一样匆匆奔逃的时候,正和抓赌扑空而归一肚子窝囊火的马所长他们一行人碰个照面。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追逃,两人累得实在不行了,又加上脚步声响到哪里便响起一片狗叫,连个躲藏的地方都实在难找,终于被擒。
在押回派出所的路上,富成小声对玉林说:“决不能出卖大哥!”
玉林脖子一拧:“打死也不说,咱不是那种人。”
“嘀咕个熊,老实点!”
玉林屁股上挨了一脚。
老二老六是昨夜去小张庄偷羊,用的法子甭提了多孬孙啦。他们白天抵好码子(踩点),夜里带一把杀猪用的牛耳尖刀摸上去,把喂羊人家的房门反锁上,又把近邻家的门绊住,就大模大样跳进羊圈。嚓嚓,杀猪刀锋利无比,一刀一个,把羊血淋淋捅死在羊圈里,然后再装进麻袋,扛起来就走。甭说你睡死听不见动静,就是听见,也出不了门。再说,撵也不是那么好撵的,你要是把他们逼极了,那刀子可不是吃素的物件。你没见过这俩小子打架,凶得跟他妈恶狼似的,啥鸡巴屙血事弄不出来呀。他们一连弄了两家羊圈,六只羊。你是没看见呀,那死羊都堆在派出所院子里,一片血糊糊的,样子有多瘆人。今早上羊主人找来,一见,哭得泪人似的。见那俩小子锁在走廊柱子上,过去就是搧嘴巴,哗哩叭啦一阵子。要说这俩小子也真是硬种,腮帮子被搧得青紫,嘴都冒血啦,硬是眼皮都没挤巴一下。还瞪着一双狼眼看你,看得打他那男人的手直打哆嗦,赶紧躲到一边去了。你想,偷几个羊,又不该死罪,顶多判个三年四年,等小子放出来了,他能跟你善罢甘休?最好还是别跟他们这种舍爹不要娘的赖货结梁子,咱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屁!你老实,睡着了还放屁咬牙打梦锤呢,你老实,鬼相信。听说,还伤了一个治安队员。是谁?闹不清。有人说是黑龙。黑龙?你别瞎胡扯啦!虽说黑龙现在改邪归正了,可过去他们八兄弟那个粘糊劲,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反目成仇。要是黑龙为了在治安队那百十块钱的工资跟换贴兄弟刀兵相见,我看这小子也不够义字辈上的汉子,伤了他也是活该。大义灭亲?别唱高调了,那是戏上的事,现实生活里谁见过这号二百五?咱中国人是最讲情义的,咱中国几千年文明说白了也就俩字:情义。是的是的,咱龙寨可是孔圣人讲过学的地方,咱龙寨要是乱了这个纲常,那天下也就没一处正统地方了。唉唉,这几年风水倒转,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咱中国的立世传统,堪堪就要败在你们这一辈只讲钱不讲仁义的小人手里了,可悲呵可悲,可叹呀可叹!老先生您别酸,三天不吃饭您就没有恁多斯文了,嘻嘻。反正治安队那群二杆子这回可是都恼啦,又是捆又是吊又是用电棒捅,直折腾得富成他俩爬不起来,可就是一声不吭,就是一口咬定就这一回。有种!汉子!后来还是西街开肉铺的曹二肥经不住马所长连哄带吓唬,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全供出来了。咋有牵涉出曹二肥了?捅死羊那把刀子,刀把子上刻着曹二肥的名字,派出所顺藤摸瓜,一下子就把曹二肥提溜出来了。曹二肥也不是个好货,整天见他卖羊肉狗肉的就是不见他买,敢情都是夜里吃黑道呀。那些羊主人也不是啥好东西,小张庄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就因为离老河近,家家喂几十只羊,啃人家麦苗子。你看咱东北角那片庄稼地,都叫他们祸害成啥样子了。眼下谁他娘的是正经良民?你看咱寨里眼下乱的,天一黑,孬种多得天上星星一样,四处乱蹿,再不整治整治,真是不成咱社会主义天下啦。甭看这会儿比过去生活好过多了,可我老觉得不如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好,穷是穷点,可日子过得稳当,眼下这世道稀奇古怪,乱七八遭,你咋看咋不对劲。我寻思着主要是政治松了,想过去那些年,人心都叫政治抓得死死的。你贪污、斗你!你瞎说话,斗你!眼下光叫弄钱,不乱才怪呢。唉唉,乱也罢好也罢,一朝天子一朝规矩,话说多了必有失,管他后娘嫁给谁咱都跟着喝喜酒,眼一闭蛋朝上阎王爷笔下没官品,当皇帝一世是死当要饭花子也是死,想多了是给自己找气生,走二哥咱弄二盅晕晕去!这下好戏有得看啦,八兄弟可算光棍到家啦。你看前两年他们那孬样儿,“四人帮”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坏事的到屌毛白也逃不过劫数,老天爷眼不瞎。听说老三和老五罪行不太大。昨天政府抓那两个小偷,你猜咋着?先叫他俩黑吃黑啦,马蜂毒却毒不过蝎子!你要是把钱一交,啥熊事也没有,还立功,多高级!人哪,活生生叫钱这个妻孙给败坏毁啦。眼下正赶上严打,听说这严打跟前几年大逮捕一个套路。你忘啦,那会儿光咱龙寨就抓了四五十个,还毙了七个,多可惜。好端端大路不走,净上独木桥,真是死命憋的。该你称帝,泥马渡康王,八万神兵追杀也伤不住你一根汗毛,该你成贼,梦做得再顺当也是小丑娶媳妇步步出差……
人们传说着评判着感叹着咒骂着,都觉得很解气,赞成政府这回才算为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
也有感到脸上无光心里难受又恼羞成怒的,便是被抓的几家亲属。
富成的老婆又怀了孕,妊娠期反应厉害,一听到这消息一下子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呕呕”地吐得翻江倒海。不满周岁的儿子在摇篮里踢腾着四肢哭哑了嗓子。已分过家并且不太和睦的婆婆先是气乎乎的骂,见小孙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过来抱孙子,骂着儿子挖苦着儿媳妇也止不住泪水小河似地淌。待哄睡了孩子,婆媳俩在一阵非常难堪的沉默之后又重归于好,并开始商量怎样营救富成。寻思了半天没有良策最后只好去求村支书到政府说说好话,并承诺任罚任打即便倾家荡产只要把人留下就中。所以当派出所来人要她们拿出五百元退赔款,她们并不像大贵的母狗眼老婆那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哭丧着脸耍赖,而是东借西凑把钱很及时地交上了。她们认为,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是古今常理,这下富成得救有望了。
五天后,富成将在到处张贴着法制标语的大街中央那个临时搭建的宣判台上,由杨镇长和县公安局主抓西北战区严打工作的王副局长亲自督台当众宣布逮捕令。和他一起受到宣判的有老三大贵老六玉林和另外两个蒙面持刀劫道的犯罪分子及一个拐卖山西妇女的人贩子。 富成娘便在宣判会开过之后带着儿媳抱着孙子追到派出所交涉。她们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边责骂儿子边为儿子求情,但重点却是责问,责问政府既然罚了钱为什么还要把人弄走?派出所也不该这样得理不让人。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富成娘恼羞成怒便躺在地上撒波用来阻止警车开动,她高声骂王副局长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派出所马所长是大闺女跟狗通奸的杂种。几个治安队员接到气得脸像猪肝一样青紫的马所长的命令拉她出去。她又踢又咬骂声不绝且所骂出的脏话更加不堪入耳,后来在其儿媳悲伤过度又昏倒在地的情况下才结束了她的闹剧。急忙又央求那几个拉她的治安队员把儿媳送医院抢救,她踉踉跄跄抱着孙子跟在后边泪如雨流。小孙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富成见状两眼发青,在上车时瞪着牛眼向正和王副局长握手告别的马所长大叫:“只要我姓田的不死,回来非点你个龟孙的天灯不中!”马所长浑身一抖,没有理睬。杨镇长摇头感叹:“法盲,典型的法盲!看来,普法教育刻不容缓,而且要深入细致,光抓是不行的,要强制加教育才能搞好社会治安。”
玉林老婆知道玉林被捕的消息后,傻了一般坐在床上看着墙上的蜘蛛网“叭嗒叭嗒”直掉泪。玉林娘怕儿媳想不开便围着她挑拣最能打动人心的好话凄凄艾艾地劝说。玉林爹碍于礼教不敢进儿媳的内屋,便蹲在门槛上大声叹气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这时候他的脑子里老是重复一个画面,就是他拈着一根大棒槌一下子把儿子的腿打断了。唉,上几辈子都清清白白做人,没摸过人家一根折鼻子针,没想到......老汉夹烟的手不住哆嗦。屋里儿媳抹了泪,终于开了口:“我去俺娘家住几天,这个家。我是没脸见人啦......”儿媳拾掇了一个小包袱,骑上车子就走了。玉林娘知道大事不好可又找不出挡儿媳的理由,见儿媳出了门,嘴一撇,坐在地上捏着脚脖子大哭起来。哭着骂着,哭儿子不争气,骂儿媳太没情义。他去偷你不问,弄了钱你吃你花,现在他出事啦,你拍拍腚走人了,哎嗨嗨我的老天爷呀,哎嗨嗨我的亲娘祖奶奶呀,这是啥世道啊哈哈......
玉林爹终于被哭烦了,跳起来冲老伴吵了一顿嘴,手一背也出门去了。女人家家的,遇了事就知道他妈那个巴子的哭,哭有啥熊用!他这是去找村长看看能不能求个人情。村长回答他,这事没门。我这当村委会主任的,官不入品,上头有啥精神压得你哭爹叫娘,完不成任务挨熊,任务完成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也得罪完了,整天价夹缝里头过日子,秃子烂屌两头不落一头。计划生育征收摊派提留款还有催交公粮,哪一样不是挨骂的差使?我够了,树皮叫人刮过,庄稼叫人毁过,麦秸垛叫人烧过,家里叫人砸过黑砖,过年门上也叫人糊过白纸,我早够了!一月三四十块钱的补助,还半年八个月的不能发一回,龟孙说空,我早不想干了,上头不同意,不同意我就啥熊事都不问,看你同意不同意。再说,话又说回来了,我这茄籽般大的村主任,他当领导的谁看得起?马所长那家伙又是六亲不认,礼都送不出去,白搭,玉林的事我帮不上忙......
五天后,玉林在大街上被宣判以法逮捕。当两名治安队员一脚把玉林踢跪于地用麻绳五花大绑时,玉林爹就躲在一个厕所墙后偷看。他咬牙切齿。他觉得儿子该绑在十字架上用鬼头大刀一劈两半。但看见儿子被麻绳捆得呲牙咧嘴的狼狈相,他心里还是不禁又冷冷地哆嗦了几下。妈那巴子的!他又不该死罪,捆恁狠弄啥!有仇啊?同时他又觉得儿子太没出息,既然是逃不过,就该壮出一个男子汉的气色给台下那上千号看热闹的观众来个过瘾。杀头不过碗大的疤。老子那会儿还没你大,在老河滩被黑龙他爹用根铁条穿锁骨,眉头都没皱一下。妈那巴子的,不是我的种。家里玉林娘因为儿媳一去不返心里有了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感而彻底病倒,卧床不起,从此瘫痪了下半身。她早奉晚拜的我主耶酥只给她一句说了千年的警言:天国近了,你应当悔改!其他一概不管了。
对大贵的被抓,余三妮却显得出奇的平静。她没哭没闹,只不过治安队来查抄赃物时心里紧张了一会儿,在屋里茫然了片刻便出来挑担子去井边打水。井边的人正叽叽喳噎地议论着这事,她只当没听见,还笑眯眯地给众人了打招呼,还与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开了一句玩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倒把议论这事的众人弄得心里愧愧的不敢抬头看她。挑水回家,不在一个院子里住的公婆闻讯赶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她安慰公婆说:您都别伤心啦,保重身体要紧,以后您儿子不在家,有啥事给我说,我去办。公婆说是不是花点钱求求人情。她说不用,好不容易弄那几个钱,不能乱花,反正该难堪是难堪罢啦,不能再破财。公公叹气说以后还咋见人呀。她说反正事到这份上了,躲也躲不过,想开点就行啦,再说,他弄的东西咱也吃啦花啦,咱也甭嫌他。我想啦,要是他弄人家那几十只鸡鸭还有那十多棵树没露馅,光吃小偷也犯不上多大的罪,倒霉到底在监狱蹲两年,等他回来,咱再好好过日子吧。说着这些话,还拌着鸡食,那一脸的从容,弄得公婆也没法伤心了。开宣判大会那天,她一直在台下直直地盯着把头埋在胸前的丈夫看,她觉得大贵瘦了点,黑了点,头发乱了点。想起许多两人恩爱的故事,鼻子一酸,便泪眼麻花地乱了视线。大会结束后,她来到派出所,恳求马所长要见大贵一面。马所长点头同意了。她来到禁闭室,看着大贵,皆力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把大贵的头发理顺当,又将大贵的扣子扣齐,说:“你做这事,早晚会出事的,只是没想到会恁快。你放心去吧,家里啥事有我呢。在里面一定要听话,上级叫干啥就干啥,蹲五年十年五十年。我都等你!”一番话把大贵说哭了。她赶紧扭头,又对富成和玉林说,“二哥,六弟,你们谁有啥事要与家里打招呼的,说一声。”
富成耷拉着头,没吭。
玉林说:“你替俺俩去看看大哥的伤口好了没有。”
她说:“一定办到。”
煞气
老五被抓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和明莲一直折腾到零晨四点。不过,老五心里挺得意,他证明了明莲的清白。
“我是你男人。”老五在明莲弹性极好的屁股上狠狠搧了两巴掌。
“你真......孬种!”明莲低声骂,把老五的肩膀咬紫了几块,“我是你的人啦,天塌地陷我也是你的人啦。”明莲搂紧老五,要哭出来。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两人海誓山盟着,又缠绵着了一阵子。
明莲穿好衣服,对着罩子灯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抖,对老五说:“要是怀孕......我就去死!”
老五故意气她:“你死我再找一个,嘿!”
“你狼孙!”明莲扑过来挥动拳头在老五身上乱打,老五不躲,也不还手,感觉着被爱情的小拳头打来打去是一种高级享受,笑眯眯地冲明莲做鬼脸,明莲拳头的份量越来越轻,慢慢也变成一种享受意味地抚模。当屋外报晓的雄鸡伸颈高唱了,明莲不敢再耽搁,急忙走掉了,也不让老五送。反正离家不远,不送就不送。老五十分慵懒地躺在床上,回忆着和明莲的故事,心里美滋滋地有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大约是三刻钟之后,田旺和刘启领命来抓老五。因为都认识,还常常在一起说笑,田旺并没有难为老五,并帮他打了洗脸水只要求他快点。在路上,田旺向老五透漏了富成和玉林被抓并把黑龙打伤的不幸消息。老五听了气得直吊白眼:我日他个亲姐!到派出所,见富成和玉林正光着膀子在走廊里夹着瓶子罚跪,上去就打,被田旺拦住了。
“孬种!”老五骂,“不仁不义的下三赖,咱兄弟的脸都让你俩给丢完啦!对老大也能下得去手,呸呸!”
老五走进审讯室时脸色还没有变过来,马所长瞪着熬得血红的眼睛命令他坐下,开始审问。老五很坦然地把抓小偷放小偷的事一五一十很详细地说了一遍。
“谁是主谋?”马所长很和气,对老五这样的人,他自信游刃自如。
“得允许我抽根烟。”老五开始讲条件,等田旺把烟给他燃上,他又说,“别再让玉林和富成罚跪啦,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方便,对不马叔?您放过他们,我就讲实话,”老五说这话时故意放高了声音,他要叫那两个不仁不义的家伙听见什么才是义气。
“你们八兄弟不是解散了吗?”
“谁说的,他妈了个巴子的!”
“好,把他俩关禁闭室,分开关。”
等玉林和富成被带走,老五便承认自己是主谋。他觉得大贵虽说不是东西,但到关键时刻还是要义字当先。马所长又问他过去都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老五说没有干什么勾当。马所长说你不老实,老五说要是不老实我就不会来了更不会把钱给你对不马叔。马所长拿电警棍在他眼前晃了晃。老五便一脸轻蔑说咱老五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马所长来回踱了几圈方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你再好好想想,便叫人把老五锁进车库反省,重新提审富成和玉林。老五在阴暗潮湿且弥漫着刺鼻油味的车库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烟抽完了便心烦意乱地搔头发。这时他开始想明莲,开始后悔,开始体会失去自由的痛苦和恼怒。
大贵被押到派出所是在吃早饭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坦白了昨天吃小偷的细枝末节。刘启没进治安队之前因为在露天电影院里争水泥凳子曾被大贵打得血头血脸,今天大贵犯到他手下自然不会便宜放过,见大贵不招过去干的坏事,没等马所长下令便过去把大贵捆上抡皮带。大贵撑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承认夜里曾摸过人家鸡窝。刘启说不彻底,还揍。大贵哭了,把所做过的一切坏事连同小时候下地偷过人家两个西瓜也没有隐瞒统统按时间顺序交代了出来。
黄昏时,马所长又把老五提出来。他觉得老五本质不坏,又主动退了赃款,准备教训他几句放他回去。老五却不走。老五说饿了我一天就这样白白算完了?老五又是喊饿,又是要烟抽,脖子一梗一梗的还挺气势。马所长火气上来了,觉得应该压压他的性子便用电警棍一下子把老五弄趴了。老五跳起来就骂。马所长又揍了他几下然后又把他关了起来。老五白眼吊直,大骂不止。夜里,老五的父亲满脸羞愧地来了,见马所长不说话,光耷拉头,光叹气。老五的父亲是西街村支书,与马所长交情不错。马所长说,你儿子的性子可真不中,连我都敢骂,还一掘好几辈子。西街支书说,他就是个瞎包种,你干脆把他送县西南地(拘留所)吧,让他受受罪,我是管不了。两人就叹气,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从小宠坏了。马所长知道西街支书说的是气话,发了几句感慨,最后决定还是放老五回去。
送走西街支书,马所长便买了几斤水果,去医院看望黑龙,不料,进病房见女儿小玉正坐在黑龙床前十分亲昵地抹眼泪,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笑脸也一下子挂满了冰霜。黑龙一脸尴尬,忙用被子蒙住脸,小玉神情慌乱,不知所措,场面极是难堪。沉默了好久,马所长终于按捺不住把水果扔在床头柜上,对着女儿一瞪眼:“回家!”小玉恋恋不舍看了黑龙一眼,跟父亲出了病房。马所长“叭”地把门关上,着意留给黑龙一个响亮的威严,并粗粗地叹气向女儿表示他的气极败坏。
他招聘黑龙加入治安队的本意一是擒贼先擒王,先禁住黑龙不做坏事再说;二是利用黑龙的坏名声和武功降镇社会上的愣头青。近一年了,黑龙确实变了活法,有重新做人的意思。但想起黑龙以前的种种恶迹,想起两个家庭地位和背景的悬殊,觉得让黑龙做女婿简直是对自己家祖的污辱和对自己干了这几十年革命工作的全盘否定。黑龙是土匪的后代是混世魔王没身份没地位浪子一个,而女儿小玉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衡量都可以配得上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最起码也得是个吃商品粮的正式职工。他一生整人,没想到最后竟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整了一家伙。狗改不了吃屎。他断定黑龙一准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勾引了女儿。对黑龙刚刚培养出来的一点好感又被以前那个痞子黑龙所代替。引狼入室。他突然想到这个词,就像自己被污辱了一样感到无法容忍,牙咬得咯咯叽叽大响。他开始恼恨自己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小子放松了警惕,恼恨女儿一叶障目竟给这样的无赖痞子动了感情。在他看来感情是有阶级性的,而黑龙和小玉是两个阶级的人永远是冰炭不能相融,更不能相爱!但从女儿的神态上可以看出她已被黑龙披着羊皮的外衣迷住了,而且不薄。决不能再发展下去!他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他决定要斩断小玉的这根情丝来修正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但他知道解释和劝说是无用的,必须严厉。“以后不许出门,死妮子,你成心败坏我!你成心想气死我!过几天就送你去郑州大舅家,死妮子,不要脸!”回到家,他就冲女儿大吼大叫,吓得正在看电视上阿Q向吴妈求爱的老婆把正要吐出来的一口痰又咽回肚子里,然后藏起眼睛,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发起抖来。
老五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父亲准备好了绳子把他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杈子上,用鞋底浑身排着打了两遍。打得老五白眼直翻腾,却不吭声。倒是母亲哭着一边用身子护着儿子一边和丈夫吵架。母亲解下老五。老五活动了一下被吊得发麻的手臂,说:“娘,我饿。”母亲便慌忙抹着眼睛去给老五打荷包蛋。
第二天中午,媒人愁眉苦脸地来说,明莲爹听说老五进了派出所嫌名声不好听非得退婚不可。当时老五正躺在床上装死,想吓唬一下老爹,要挟西街支书你再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去死,让你断子给孙。老五听到媒人的叹息不禁心里一凉,但想着明莲已经和自己那个过了,不会轻易变卦,便又心安理得继续装模作样眼也不睁。西街支书老两口忙去请了几个能在亲家耳朵里说进话的人去求情。这样来来回回扯皮了几天,毫无结果。明莲爹说当初同意这门亲事就是看在西街支书的面子上,感到老五虽然不太本分但尚在年幼只要家里严加调教还是可以浪子回头的,不想订婚一年来老五屡屡犯案执迷不悟今儿又弄进局子里去了,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看来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做为明莲的父亲、又教了几十年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陷入火坑而不顾,所以就不得不挡回西街支书的面子了……云云。这几天,母亲总是边喂不省人事的儿子边哭啼啼地向儿子转述来自亲家那方的恶耗。老五装不下去了,趁母亲不在悄悄溜之乎也。他现在迫切需要知道明莲的态度。虽然和明莲那个过了,但想到眼下许多女孩并不把那种事看得神圣无比,做完了也就玩了的并不在少数,有的甚至怀孕了还不知谁下的种,偷愉跑到县计划生育指导站做掉,再把引产证高价买给想要孩子的人家,然后得一笔钱买成时装依旧弄得花枝招展。他觉得明莲不是那种人,但他不敢保证明莲一定不是这那人,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去街上缝纫铺,缝纫铺的门关着。又是几天过去,缝纫铺竟一直没开门。不是满口酸词的岳父那混蛋老头子把女儿关闭起来了就是明莲故意躲他。老五有些急眼。夜里在明莲家院墙外趴着听动静,却听不见明莲的声音。他知道明莲和小妹睡在西屋,到更深人静便跳墙过去,落地踩住一个瓦片弄出了响声,明莲家的大黄狗狂吠着扑过来咬人。老五只好又翻墙逃出来,回到家躺在床上,心里恨恨地不能入眠。八兄弟一下子逮走了三个,看宣判大会的人都他妈了个巴子的满脸的扬眉吐气,拍红了老巴掌喊好。八兄弟完了,明莲下落不明。明莲老爹那花岗岩脑袋砸都砸不烂,看来这事也不会有好结果了。老爹打老娘骂老姐们埋怨......一切都完了。这一切都是狗日的马刀脸造成的,我日你亲姐马刀脸!你毁坏了我,我决不能叫你活得自在,咱有死有活!老五找出一把军刺。这把军刺是老爹早些年在老河滩开荒时和一堆骨头一起犁出来的。老五曾用它镇唬过不少愣头青,就是没真放过血,现在锈迹斑斑。老五找出一块磨镰石,“嚯嚯”地磨起来,磨得锃光发亮,试试刀锋,锋利无比,能迎风断草。老五把军刺横在斗鸡眼前,咬牙切齿:马刀脸,我至少要在你身上穿九个透明窟窿!
不如喝醉
工商所长老刘气极败坏撞开杨镇长的房门。
刚吃过午饭,杨镇长正躺在床上看小胡跑了好多天为他搞出来的《龙寨镇村级干部思想素质及群众威信调查报告》,这份材料使他震惊。全镇十八个村委会,有七个村委会的干部在群众威信一栏中都被打了负号,尤其是离镇中心较远的与山东安徽搭界的三个村委会的干部,差不多成了地霸。他们各居一方,依仗权势为所欲为,乱收款、乱整人而且又贪又占又赌又嫖,坏事做尽,和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几乎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群众愤怒地说:我们这里共产党根本就不存在了。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老河滩荒庄村委会的村主任马林道,在材料附后的三十多封群众揭发信中竟有此人十八封。揭发他不仅贪污、索贿、带头打群架,还利用搞计划生育工作之便逼奸四名村妇。这能是真的?昨夜他看完这些材料后激动得无法入眠,半夜多又叫醒小胡询问。小胡十分肯定地对他说,“绝对真实!”
“那么,群众以前怎么不揭发检举?”
“群众怕他,因为马林道是朱书记的外甥,他整天叫嚣,告到中央也不怕,他上边有人,不怕死的就请碰了。再者,受害妇女嫌丢人,又怕男人知道饶不了她们,所以都忍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呢?“
小胡迟疑了一下,说:“其中被害妇女中有一个是我姐姐。我早就在整马林道的材料,这回利用调查的机会,我一个一个找受害群众谈心,说这回是党和政府铁着手腕整治的,一定能扳倒他,他们才......杨镇长,像这样的毒瘤坏蛋不除,老百姓对共产党有气啊!”
“败类!这样小胡,你再把材料弄详细点,一定要核实准确,别感情用事,别......”
“我懂,杨叔,请相信我,我以一个预备党员的人格保证。”小胡激动地从床上跳下来,“我这就干。”整了一个通宵,又一直弄到刚才吃午饭,小胡终于把这份一万多字的调查报告赶出来了。此刻,他看着,考虑着:是时候了,是该放火烧荒的时候了。就在这时,老刘破门而入,他一怔,忙把材料放下,随手捡一张报纸掩饰。在没有考虑好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以免打草惊蛇,使这些人的网张开,给自己工作带来被动。
老刘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脸兴师问罪的愤怒表情。
“咋啦?气成这样。”杨镇长故意打了一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给老刘倒水。
老刘激动地跳起来,手哆嗦成风中的柳叶在杨镇长眼前忽忽闪闪。
“您当领导的可不能亏心啊!好人你们做下了,叫手下人当孬种、挨骂,这以后还叫不叫干党的工作?”
杨镇长被老刘质问得丈二和尚,忙问其故。老刘燃上一支烟,稳定了一下情绪,一肚子苦水才开始“哗哗”向杨镇长耳朵里泼。
常家假酒案可是五大所研究后又请示镇政府批示定了性的,老刘可是坚决执行会议决议拒收常家的行贿,为此还把多年相好的老朋友得罪了。“关于这一点,咱老刘不在乎”。不想你拒贿人家四家没拒。假酒案在糖衣炮弹的硝烟掩护下从容不迫安全撤离封锁线。为此老刘大为不解,便去找了包括亲家在内的四位所长,而大家都含含乎乎说上面有话传下来,说常家造假酒虽违法,但并没有因喝他的酒致伤人命引起严重后果,为了保护地方纳税大户,没必要非得上纲上线云云。“人家上面有人,咱何必得罪。”四个所长一脸的无奈,并摇头感叹世风日下,劝老刘不要闹这个认真,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在各自的座位上抽烟品茶抠脚趾缝。
“我怎么没听说这事?”杨镇长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派出所办的几个刑事案件,昨天开了宣判会效果很好,他很高兴决定再搞一次全民性的普法教育活动以便为他下一步放火烧荒打下良好基础。没想到这些天常家假酒案竟搞成这种局面。
老刘埋怨地撇了杨镇长一眼。他认为杨镇长是在故意装糊涂。
“还有更气人的呢。”老刘继续说。
老刘见大家都是哈哈态度,虽然不满也只好作罢,不想老常却气焰嚣张起来,今天在酒馆多喝了几杯竟骂起大街来:“他娘的有那么几个个别人,见老子发财眼红啦,想整我,老子给他脸不要脸,还要在大街上示众。来嘛,老子今个就是想示众,看看你老小子咋把我扳倒。还给我打官腔,呸!给我老常摆威风,我去你娘的呀呀呸!.....”虽然没指名道姓,老刘稍一对号就知道是骂他的,不禁越想越窝火。这还能叫共产党的天下?他一气之下便来找镇长讨公道了。
“正不压邪,腐败啊!镇长,你们当领导的这样搞,国家非得灭亡不中,这可不是小事啊杨镇长......”老刘说到动情处,眼里竟有泪要淌下来。
“别说啦,老刘,”本来看小胡写的材科时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经老刘这么声泪俱下地一说,杨镇长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他“嚯”地站起来,“走,打电话问问县里有关人员,看是谁传下来的屁话。他妈的,反啦!”
见杨镇长动了怒,老刘知道他确实不知情。看来与朱书记有关。对,朱书记是借老常连襟的东风上来的,一报还一报,一定是他从中做了手脚。真是冤枉杨镇长了,人家刚到,对镇上曲曲弯弯的关系并不了解,不可能担起这么大的风险来袒护常家。老刘开始后悔,埋怨自个火气上来没搞清事实真相就乱发脾气。他想给杨镇长解释一下,可如何解释呢?朱书记一向对自个不薄,把这层关系卖出来似乎有点对不住人。咋弄呢?唉……老刘忘了愤怒忘了老常对他的辱骂,心乱如麻。他觉得对不起杨镇长,人家刚来,没有根基,自个却不问青红皂白的向人家卖老资格,这不是欺负人吧?他真想搧自己两个巴掌。见杨镇长怒气冲冲出了屋门,他知道祸闯大了。溜吧,他一边骂自己一边从大院后门溜了出去。
杨镇长怒冲冲来到办公室,却巧,正碰上朱书记在打电话。
“县委刘主任吧?我是龙寨的老朱,好好,你也好!大娘身体康复了吧?好,这就好这就好。刘主任,麻烦你打听一下,县里哪位主管领导发的话......啥事?常家假酒案呗。对,你也听说啦?嗨,我正背黑锅呢,镇上知道我与地委孙主任有那么一点关系,哎,对对,都怀疑是我帮了忙,真是冤枉啊刘主任,老常曾掂着礼物来找过我,被我回绝了,还弄得他很不高兴。这不,今天他骂大街,就对我指桑骂槐的,是呵是呵。他这个人太......我?我咋劝?我想问问这案够不够上报的资格,要够,就弄他一家伙!不然下面工作不好开展呀刘主任,嗯嗯,倒霉也是他自找的。好好,如果......中中,啊啊......这个这个......见面谈吧,有时间我去,好好,麻烦您了刘主任,再见再见。”
放下电话,朱书记长长吁了口气,冲杨镇长笑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欲走,杨镇长叫住他。
“荒庄村支书马林道这人咋样?”在听朱书记打电话这段时间里,杨镇长基本上已经平静了下来,查问假酒案的电话几乎没有再打的必要了。他是主抓这项工作的,上边发话应该先给他,而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这说明是下边捣的鬼。这鬼没有理由出在四个所长身上。他知道在他周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什么都化解了,待要查,也肯定是茫无头绪。你生气也好不满也罢,他们可以毫不理会你,因为你不是他们线上的人,他们完全有权利对你隐瞒他们认为不该让你知道的一切事。这是一种示威。也是一种嘲弄。他能平复下来怒气但却无法接受嘲弄,本来不抓到手就不想掀开的马林道一事,在他要与这种势力较量一番的冲动下脱口而出。但一出口他便有点后悔,责怪自己太不冷静,他马上努力扫去脸上的怒容,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朱书记开口说话。
“马林道?好同志啊,不错,工作积极,能完成上级任务,很有魄力。是地区、县和乡镇三级模范,还是县人大代表,怎么,有问题吗?”
“噢,”杨镇长一笑,“没什么。”转身出门,找老刘,老刘已不知去向。
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孤独感。多少年来,他一直自信对事态的预测,不想这回竟惨败得如此狼狈。把六顺得罪了,把老常得罪了,在镇长那里发火告状,镇长肯定得罪了不说,镇长一查问,显然又把四个所长和朱书记得罪了。人家统统是贪官污吏,就你老刘是真马列?告状?人家上头有人,一定是打不了黄狼还惹一身尿骚气。去登门求和?唉,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咋厚得起这个脸皮?早知这样,何不当初卖给常家一个人情,事情好转落个好处,瞒不住了也是天塌砸大家,又不是你一个。其实对眼下这气候你也早就揣摩透了,可这回你咋咋就搞得恁糟糕?看来你还是轻信了,你觉得上级一再强调的广播电视报纸一再宣传的中心工作到下面也一定得起点风波。就是做做样子抓个典型像老常这样的案也逃不脱。其实呢?是你糊涂了,你老了,你该死了老刘!乱了乱了,再不从根本上治一治,国将不国了。光想钱,光想罚,啥时候靠罚能罚出一个太平世界来!不抓思想教育,这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嘛。唉,乱了乱了…...老刘头疼起来,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没了重量。他飘飘摇摇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老伴问他:“咋啦?”
“难受。”
“去医院看看,”
“不用,你给我弄个菜,我喝酒,”
老伴给他炒了一盘鸡蛋。他拈起酒瓶子就咕嘟了一口。嘴里心里立即火辣辣的布满酒香。一口,又一口......头热了涨了沉得举不起来了,眼前花答答的金星飞舞,金星的后面是一盘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他大叫一声,站起来要去打碎那个盘子。眼前一空,浑身一麻,他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板上。“刮风了,这风真大,把我都刮倒了。”他又对老伴说,“早晚要到来的,再不运动运动,人心就散完了。我也收过人家的礼,我买菜,不掏钱,我坦白,我认错。这风是好风,我情愿被掀翻,我拥护,真的,斗我吧,我来个坐飞机......”他想爬起来架胳膊来个喷气式,可爬几回都没成动。老伴来扶他,他严肃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是错误的,是要出现冤假错案的......”他推开老伴,觉得在地上躺着凉滋滋的很受用。
“真痛快呀!”他拍着肥厚的肚皮,大喊,但一颗老泪,却从眼眶里溅出。
私奔
真是他妈了个巴子的老天助我!老五暗暗得意。几天来他把军刺藏在袖筒里,一直想钻马所长的空子,可马所长一直没给他机会。这天晚上,老五见马所长推着自行车回家了,好像很疲劳,一定会早睡。老小子,你死期到了!老五尾追上去,想在路上下手,可天刚黑,路上行人不断,老五没敢冒险。马所长进了家,便把院门上了拴。马所长家的院子不大,左邻右舍也排得很紧凑,只有房后是一片空地,长满了树。院墙有七八尺高,是土墙,却长满了仙人掌,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没有一点空缝。老五观察了一下,觉得要想进到院子里只有从房后想方法。正好接近房子后墙有一棵桐树,沿树枝可以上房,并可以通过一扇装着透明玻璃的卧窗搞观察。很好,老五把军刺别在腰带上,抱树上窜,没几下就坐在树杈上,然后便透过玻璃看屋里的动静。
马所长家不算太阔,老五觉要跟他家相比,马所长家还差得远。此刻,仇人马刀脸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子和用手无聊地搓脖子里污垢的肥胖老婆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十四寸的黑白屏幕闪过一个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脸。老五知道,那是在做广告。
“小玉呢?”马所长放下碗,瞟了老婆一眼。
“去找小青玩啦。”老婆漫不经心。
马所长显出很生气的样子狠狠瞪着老婆:“你不知道小玉正给那个黑龙......”拍了下茶几,“我咋告诉你的,万一......”用手指了指老婆的鼻子,“你呀,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声音很高。
黑龙?老大怎么了?老五一怔,把耳朵立起来屏气细听。
“小玉是个老实孩子,她总不能......”
“总不能个屁!”马所长看样子恼了,猛地站起来又猛地坐下,脸上阴得像个污水坑,“我都看见啦,那天,她坐在......嗨!”马所长两手藤条子一样摆了几摆,没说出话,猛地捂住了头。
“哪……咋弄呢?”
“反正不能叫她跟黑龙那个,论家庭,论......各个方面,黑龙他不配!”
“哪……咋弄呢?”胖老婆看来是个能吃能屙却没有一点主见的家伙。老五笑了笑。
“这个死妮子,”马所长原地兜圈子,“都是你惯的!黑龙这小子,真他妈的......我不会放过他!”
“那……你说到底该咋弄呢?”
“赶紧给小玉订亲,打发她出门!”
“近些日子倒是也有几家说媒的......对了,张家小子不是在读大学吗?又是小玉同学,就是家里穷一点。”
“你懂啥,现在文凭吃香,将来分配到城市一结婚,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家里啥样,基本上没多大关系。”
“那,就同意这家......”
“你去叫小玉回来。给她收拾收拾,明天就送她去郑州,订好亲再接她回来!”
胖老婆即刻照办,拿起手电筒开门出去了。马所长关了电视,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从屁股上摸出五四手枪,很熟练地拆开,拿一块油布擦起来。
看见手枪,老五的头皮麻了一下。军刺绝对没他那家伙好使,听说马所长还会几手拳脚,万一要是一刀撂不倒他,他挥手一枪就可以取命。看来今天要杀这老小子是不可能了。老五很丧气。还是赶紧给大哥报信去吧。你整天说马刀脸对你千好万好,其实都是在日弄你呢,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真是一个傻瓜蛋!老五从树上滑下来,却又不甘心,觉得就此离开也太便宜仇人了。于是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能逃脱,便在地上找到一块半截砖头掷向屋顶。咕咚,一个大响。老五挺满意,扭头跑了。等马所长从屋里一手提枪一手打着手电筒出来,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老五一口气跑到镇卫生院,一脚踢开病房门。正在床上依偎的黑龙和小玉措手不及,惊慌得怔在那里。待看清是老五,黑龙直咳嗽,小玉面朝墙角,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弄啥嘞你这是,火上房了?”黑龙稳了稳气色,问道。
老五兴趣上来了,觉得应该吓他们一吓,于是他故作紧张地关了门,又用扫把杆顶上,然后一脸神秘地说:“大哥不好啦,马刀......马所长来抓你们啦,带着四个人,还带着枪。”
“真的吧?”黑龙知道老五从小爱说谎,只当他又在开玩笑。
老五的小眼吊了吊。
“骗你是龟孙!他说不会放过你。我去他家......那个、那个路过他家门口,听见马所长正发老虎腔,说你跟小玉那个……那个搞对象,是往他眼里推石磙,说你不行,说要当流氓扣押起来你,这事天大,我还给你闹着玩?真是。”
见老五一脸真诚地焦急,黑龙的心开始下沉。自从那夜自伤不但没有保住玉林和富成反而加重了他们的罪名以后,他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懊悔。其实他的伤并不太重,他故意将伤口弄得一次次流血,用疼痛来惩罚自己。为什么惩罚?他不知道,只觉得只有这样,不论是对马所长还是对玉林,他内心里才好受些。他不想出门见人,他只想躺在床上忍着头疼装死。小玉来看他了。小玉含情的凝视,小玉忧伤的眼泪,小玉温柔体贴地问候,使他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没想到小玉对他的情意会这样深刻。虽然在此之前俩人并没有向对方表露心迹,他也一直处在一种自卑的矛盾之中,但在那一刻,他觉得他和小玉相爱已久。可是,他辜负了小玉的爱也辜负了马所长对他的信任。他把罪犯放跑了,竟落下勇斗歹徒光荣负伤这让他灵魂深受折磨的美名。但玉林和富成还是被捕了,这是上天的安排,教他用鲜血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治安队员,是不该有私心的,否则等于犯罪!要不是那天马所长突然推门而入他差点就向小玉坦白了自己的罪恶。可马所长发现小玉对他有意思竟是那般的羞怒,也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又自卑起来,在自卑中开始怀疑马所长对他的别有用心。当他突然想通马所长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以恶治恶的工具而不是把他当成正常人对待时,他有一种毁灭般的绝望感。他可以卑视自己侮辱自己,但他不能容忍别人也这样对待他。他把伤口的沙布撕下来,把血痂揭掉,伤口里鲜血直流。他哭了,一种耻辱感把他的恶性之火又点燃起来。他恨。他咬牙切齿,把拳头攥得紧紧地向空中乱打。当小玉很费力地摆脱母亲的监视再次来到他床前,他竟感到这一切都是圈套。假的,包括小玉的泪水。当小玉很温顺地坐在他床头上,他却像一匹发疯的恶狼一样,把小玉一下抱住,在小玉脸上狂吻。小玉先是挣扎,后来伏在他怀里不动了,任他亲,任他摸,任泪水流了一脸,也不擦。“你为什么要这样。”小玉哭着走了,留给他一个更大的耻辱。他骗不了自己,他爱小玉,希望能时时和她在一起。完了,你爹粉碎了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也粉碎了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一切都完了,小玉不会再来了。他痛苦极了,又把伤口弄得流血,并用拳头往自己身上乱打,可过两天,小玉又来了,依然对他温柔,并帮他理顺脑后那一缕竖起来的倔强头发。他又哭了,泪水竟多得很不像个男子。小玉却俯在他脸上,把泪水吻去了。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真的,黑龙哥。”
“小玉,我对不起你。我......混蛋!”
“别这样,幸亏你勇敢,不然,咱们不知道等到啥时候呢。你可直有劲,你弄疼我了...…”
“小玉,我真不是个好人。这伤是我自己弄的,我放跑了罪犯,玉林和富成是我的把兄弟,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想......我对不起政府对我的信任,对不起这身警服,我......后悔死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我是个大混蛋......”黑龙坦白着,哭着,用手狠狠擂着自己脑袋。小玉拦住他,劝解他,安慰他。
“黑龙哥,甭这样,你知道错了,敢承认,更像个男人了,我更爱你了。甭这样,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包括你的优点和缺点。忘了以前吧,只要你以后......”
“小玉......”
“黑龙哥......”
两人抱头痛哭。
小玉的爱使他心里舒畅了许多,他决定不再作践自己,看在小玉面子上,他也不再恨马所长。这几天伤势轻了许多。他请小玉帮他把警服洗净叠好,“我不配再穿它了。”他给杨镇长写了一封信,信上坦白了一切,最后说:“我等候政府对我的处罚。这套警服我不配再穿,我玷污了它的神圣,我是一个罪人。但从今往后我保证重新做人,用实际行动来弥补我的过错。龙寨我是不能再待了,请原谅我的逃避。但再回龙寨的黑龙,一定是一个新人......”信写好后他连同警服一起交给了医院里跟他关系不错的门卫,并再三嘱咐他,等他走了以后再交给杨镇长。在老五没进来之前,他一直犹豫着是不是把自己要走的决定告诉小玉。老五突然急告的消息,使他心里更加矛盾。他爱小玉,他不能没有小玉。但自己要出去闯天下他又怕小玉会跟着受苦。他原想自己走后马所长不会再对小玉监视,现在看来把小玉留下来只会受到更大的痛苦。怎么办呢?他急得抓耳挠腮,看小玉一脸的无奈和无助,更使他心疼如焚。
老五正要他们这样,故意兜圈子用手敲脑袋一副认真想法的样子,突然白眼一吊,说:"我想你们俩也没啥好主意。反正不能等他们来抓,这样吧。”他顿了一下,对小玉正色问,“小玉,你是不是真爱俺老大?“小玉羞赧地低下头。没吭。“嗨,亲都亲啦,还脸皮薄纸似的!”老五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这些钱是偷家里的,准备干掉马所长逃跑时路上用的。他把钱塞给黑龙说:“你们跑吧,等出去一年、两年的,生米做成熟饭,给他抱个外孙回来,你爹再生气,也拿你们没办法啦。咱寨里走这条路的,多了去啦!”
“黑龙哥,咱.......”小玉看着黑龙。
“我已经决定要走了,闯天下,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进龙寨,刚才我想给你说,又怕你......"
“不,黑龙哥,现在我们要紧的是能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去受罪......”
“我早就想出去见见世面了,我不会拖累你的。”
“可是......”
“哎呀,大哥,你啥时候学的跟俺那老丈人一样,酸不拉几的,人家小玉比你还开通呢,别犯迷糊!”老五把钱硬塞进黑龙口袋里,然后又一把把黑龙从床上拉下来,“男子汉,说走就走!天大地大,哪里黄土不埋人,非得在这片片里要死要活的没出息!”
“那,咱们走!”黑龙终于下定了决心。和小玉相扶相伴,与老五道了声保重,洒泪而去。
待黑龙和小玉走远,老五终于忍不住笑了。马刀脸,你整治我,我让你闺女跟俺大哥私奔!羞烂你那张瘦脸!这下咱谁也不欠谁了,两清了。老五很痛快。把床头柜里别人看望黑龙时拿来的水果、糕点、罐头什么的用床上的被单包了,开门看四下无人,扛起来就跑。跑着跑着,突然又想起了明莲,他觉得自己和明莲也是不能分开的,可老岳父绝对要拆散鸳鸯。岳父老大人,咱也只好让你丢丢人啦,这可是你逼的,别怪我。有了这种想法,老五便直奔明莲家。正好,院门还没关,他偷偷摸进院子,堂屋门关着,有咳嗽声和很轻的“啪啪”声,料定是老岳父在打麻将。老岳父是教师,却也是个麻将鬼。老五觉得老师和麻将的不该连在一起的,老岳父既然选择当了老师,就不该打麻将。这也是老五之所以看不起老岳父地方。明莲住的西屋,也有灯光亮着,这证明明莲肯定在家。真是老天开眼,老五心头大喜,故意弄出点声响,狗没叫,狗大概又在屋子里看主人打牌呢。他大了胆子,来到西屋门口隔着门缝一看,只见明莲一人坐在床上很认真地缝裤子角。他侧身挤进门,又关上。明莲听见响声,一惊,抬头见是老五,便扔下手里的针线,扑过来抱住老五就咬。老五躲闪着,一下把电灯拉灭,俩人便亲热起来。好大一阵儿,明莲推开老五,擦脸上的唾沫,赌气说:‘我以为你个龟孙占了便宜就不要我了呢!”
“哪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找你都找疯啦!”
“俺爹不让我出门,还派小妹看着我,我都气死啦,咱俩的事,你说咋办呀?”
“好办。你摸摸。”
“这是啥?”
“刀子,我先宰了你爹再说。”
“撕烂你的嘴!”
“那,咱俩跑吧,”
“跑......中是中,就是太丢人。”
“坐花轿怪好看,你爹那个老混蛋得同意?”
“俺爹那脾气,得气死。”
“气死活该!老杂毛,光顾他那张老脸,也不管你得过不得过,幸福不幸福。还人民教师呢,天天打麻将,啥人品?我呸!”
沉默了一会儿,明莲像似下了决心:“走就走,俺爹也真是的,我可不想气他,他可.......这回非给他赌回气不中!”
“对,要走就快点,拾掇拾掇。”
“你这一大包是啥?
“礼,把你爹气病了,权当送他的礼。“
“你个龟孙粪缸子嘴,就不能干净点?咱先说好,我为你可是啥都舍啦,你再不学好,我就死给你看!
“放心,再做一件坏事,天打雷劈中不中?”
“中。我自个还有五百多块钱呢,咱就去东北,听俺二叔说那里好挣钱,混得好了,就不回来啦。”
“我有的是力气,到哪里也饿不死你。”
“走吧,”
“走!”
尾声
杨镇长进县城了,临走之前对小胡说:“一定要把证人的思想工作做通。”
工商老刘也进县城了,临走前,对老伴说:“这些天我啥都寻思一遍啦,我用不着再怕这怕那,我得要个晚节。我豁上老命也得上告,我不愿再窝囊啦,”
一个星期后,县公安局来人了,纪检会来人了,检察院来人了。来了就下乡,也不在镇政府吃住。小车一辆一辆的,来来回回地跑,跑了一个多月,跑得朱书记再也保持不了冷静了。
终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下得整个龙寨白净了,也清静了。满天满地只有白,只有静。但龙寨人知道,这白是表面的,这静也是暂时的,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小片儿黑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小会儿静寂,而龙寨的真正热闹,马上就要到来了。
于是都说:来得好!来得正是时候!
读后感言
文/了凡
基层社会众生相,描绘刻化百态生。
拉邦结派邪恶搞,地方混乱不安宁。
村霸善欺去横行,众怒乡民怨沸腾。
村民有冤无处申,腐败官员呈现能。
社会风气急须改,去除污吏不留情。
天道轮回党风整,正直官员执政令。
还民冤升公道理,平安社会创新丰。
和谐社会幸福源,家国情怀责担承。
2022,04,02日,07点58分!
作者简介
高青坡,1964年生,河南虞城县人。河南省作协委会会员,商丘市作协副主席,虞城县作协主席,商丘市政协委员,虞城县政协常委,《木兰文学》主编。自1984年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莽原》《奔流》《清明》《飞天》《青春》《百花园》等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部),其中有22篇(部)获省、市级优秀文学作品奖。已出版小说集《天杀》《草乡参差》《买个烧饼敬老母》和长篇小说《乡村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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