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九八八
高青坡 河南虞城
碰 壁
逢集,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多得像要冲垮堤坝的洪水似的,也嘈,走不动,只能挤。老五有点作难,觉得昨天才买的新皮鞋无论如何不能叫谁踩脏了。这时候老五便恨自个没练轻功,要是提身一跃,一个凌空微步,从人群头上蜻蜓点水踏过去,人们又未觉察,那才叫绝,哥们儿也都得给敬酒喝。可是呢,这种狗日的功夫太难练成,活这么二十来年了,还没见到过一个真人弄到这等火候。大哥能一下窜上丈把高的墙头,也不过只是手脚利索些。电影里那些个黑衣蒙面人在月黑高风夜里的屋脊上来回窜飞,如履平地,可见都是他妈了个巴子的日弄人的假把式。想到这里老五便很懊丧地抓了一下后脑勺,然后才极不情愿地挤进人流。
老五把膀子晃开,却只用眼睛盯着脚下纷乱如麻的腿杆子,心想:谁要是踩了我,爷们就不客气,反正刚练了一手通天炮锤,不知厉害不厉害。有了这种打算,老五晃膀子的幅度就大了,并带了明显的挑衅性,直挺挺地不再给任何人让路,把那些迎面而来的赶集人撞得连连趔趄一旁,且不等人家虎脸,先龇牙咧嘴做一番凶相。赶集人见他头发烫得像麻花且瞪着一双吃人的老狼眼,便很自然地联想起了那些舍爹不要娘的愣头青的故事,知道此主不是个省油灯。这街上几乎每天都有这种人在故意找茬儿,好不好一顿暴打、一场混战,闹得街上轰轰烈烈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慌乱。寨子里的小子“霸”,“龙寨八兄弟”更是出了名的孬种,由一个叫黑龙的做老大,个个都会几手拳脚,也会打人,惹了他们一顿老锤打得你至少半月不能动弹,却还看不出伤来。寨里寨外的楞头青都怕他们——正想逞能呢,对方一报黑龙的名号,马上就尿了。看这小子胆敢在龙寨街面上摆出这一副混不吝的赖皮样儿,八成是“龙寨八兄弟”一伙的,绝对惹不起。虽然赶集人心里有气,但拿鸡蛋去碰石头,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的,便也只好“罢罢罢、咱且忍”了。
老五就这样一路碰过去,虽然招了不少怨怒的白眼,却没有一个敢跟他呲牙的。其中一个长相不错的年轻姑娘,手里提着一款时尚的花布兜,被老五碰掉了——长相不错的姑娘时时处处都受小伙子殷勤讨好,早就养成小母鹅似的矜持,觉得老五碰她也是讨好她的一种方式,弯腰捡时,便一脸瞅不上的表情,嘴里小声骂了一句:“龟孙种,碰姑奶奶弄啥?”老五见姑娘两只眼睛明溜溜的还挺勾人,便嬉皮笑脸凑过去,打了个响指说:“想扯你的裤头。”
“呀,流氓!”姑娘知道碰上孬种了,吓得急忙躲进人群里。
老五高兴得直笑,想再追句脏话,突然想到明莲,便觉得这小妮儿要给他的明莲比起来,最少要请孙猴子打两个“筋头云”才能赶上,再说明莲可是个正儿八百的姑娘,心里不免神圣了一下。
“呸!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五骂了一句,骂刚才那小妮儿勾引他,也骂自个儿下流。老五觉得今天非得跟谁干一架了,不然便是对明莲不忠,可这半年老想打架却老是打不成,碰上茬儿,只要他一报“龙寨八兄弟”,对手就怂了。他决定今个打架不报家门了,也好让这一双老皮锤海海的过上一回瘾。
待老五还过神来,发现周围的人稀了,左右都是卖干鲜货的摊子。干鲜货在很美丽的塑料袋子里,一片花里胡哨。这里的生意不像卖青菜、百货、农用日杂的那段地带热闹。眼下人们虽然有点钱了,但如果不办红白喜事,还没有谁舍得花钱买这些山里海里的好听不好吃的玩意儿。摊主们一个个像饿死鬼一样,眯着贪婪而又乞求的目光,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一脸等待奇迹发生的渴望相。
“老弟,买点啥?便宜!”一个摊主讨好地巴望着乜斜了他一眼的老五,不失时机的搭讪。但那笑也太他妈了个巴子的勉强了,一脸疙疙瘩瘩的,就像一块被蛴螬拱了的坏红薯。摊主有四十多岁,不像本寨人,干黄的脸,病歪歪的样子,倒是两只小眼还透着一股精锐。老五权衡了一下,觉得能打过他,便过去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看了一通货物,并挑刺性地把排得很整齐的货物拨拉得乱七八糟,然后很失望地摇摇头。
摊主急忙问:“老弟,想买点啥?”
“说也白说,你这里没有。”
“没有?”摊主的脖子拧了拧,“干鲜货。我这里最全,你就说你要啥吧?”
“牛屌。”
“啥?”
“牛屌,有吗?”
摊主的脸色难看下来,嘴角挑起一丝久经沙场的冷笑,然后抱起膀子,显得有点凶残的目光盯着老五。老五正要他这样,很得意地笑笑,翻起斗鸡眼与之对视。
摊主说:“老弟,你要找开心最好先扒清门坎子,没有一点仗势也不敢在龙寨趟水撩生地。”
老河两岸的生意人大都能弄几句江湖话,老五可不吃这一套:“咋,你是黑龙的外甥,还是阎王爷的干儿子。”脸上非笑似笑的,把十个指头弄得咯叭叭乱响。
“哼哼,我不是阎王爷的干儿子,倒是......倒是黑龙是我外甥!”
“啥?你是黑龙的那个啥?”
“不知老弟和黑龙可是一个庙里吃香头?”
“你是哪庄的?”
“老河南沿小马寨的,姓刘。”
看来不是假的。听黑龙说过,他姥姥家就是小马寨的,有三个舅舅,都会祖传的八卦掌,黑龙那一身功夫就是跟舅舅学的。眼前这个干鲜货摊主二目藏神,与黑龙临战前的状态一般无二,按辈数还真得叫他老舅。幸亏老舅先卖了黑龙的名号,不然真动了手,大水冲塌龙王庙,吃亏事小犯上之罪可难担承。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五斗鸡眼一耷拉,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向摊主作揖:“爷们舅。你得打我一锤。”
“你......”
“黑龙是俺换贴老大。老舅,外甥有眼无珠,惹您生气啦!您舍不得动手,我自个打啦,”说完还真左右开弓,向自个腰窝里不轻不重地捅了两家伙。
“唉,黑龙这小子,咋光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啊。”摊主见四下有不少人都朝这边瞪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眼,便朝老五摆摆手,“去吧去吧,别碍我做生意。黑龙这小子,真该挨揍!”
“别价!老舅,是我惹您生气,不管大哥的事,您抽烟。”
“去吧去吧,没你的事。”
“那我走啦——对了,老舅,我可不是那个啥不三不四,今天是有点那个、那个啥......”老五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打开的黑皮夹子伸到眼下。老五回头,见是一个穿着工商制服的矮个子男人正耷拉着眼皮撕税票:“两块钱,快!”矮个子男人耳朵上夹着四支香烟,满脸的居高临下。老五觉得立功赎罪的大好良机到了,便伸手抢过税票,揉成一团:“老兄你眼睛瞪圆些,这是我亲舅,征他的落地费?不想在龙寨痛快啦?”
矮个子男人刚想发火,见是老五,马上又把火压下去:“哟,是老五呀,我没看见......”
老五晃晃拳头:“以后我亲舅赶集,不征他的费,算我老五脸大腚宽。不然,龙寨八兄弟的厉害,也不是没讲究。”
“哪里话,老五,我能分不出个远近,好好,你忙你忙。”
“回来,接小弟一支烟,没事咱兄弟俩弄几盅碰碰。”
矮个子男人接过烟,走出去很远了,才猛呸一口,把烟搓得粉碎。
老五把大拇指一翘:“咋样?老舅,以后有啥事,恁吱一声。不是吹,在龙寨街上,咱爷们是这个。”
老五又喷了几句,便告辞了。虽然在矮个子男人那里捞回了面子,可老五心里还是老大不舒服。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五把烟头扔掉,眉头皱成疙瘩,心烦意乱。
却是摊主很开心。他并不是黑龙的舅舅,也没见过黑龙,只是听儿子说过万一在龙寨街上遇到麻烦,卖黑龙的牌子可以消灾,今天一试,果不其然。但他毕竟心虚,刚才见黑龙手下的一个小喽啰就能把一向跋扈的工商收费员镇得没有一点脾气,便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怕身份万一被识破了,后果不堪设想,等老五一走,便忙拾掇起摊子逃了,并从此再不敢赶龙寨的集会。
杨镇长的心思
杨镇长开着玩笑送老马和老刘出去,正巧通讯员小胡也把火炉子生着了。他看着火炉里蜂窝煤暗红的洞孔里冒着的火头,先狠狠地揉搓了一会儿脸皮,觉得发热了,便使劲挤眉弄眼使脸孔的各个部位都活动了一下,接着又狠狠地拍了拍手,感觉手掌也热热的发麻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叼烟。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还是在县档案局当副局长的时候,偶尔翻到一则生活小常识,说是用手按摩脸皮可以消除疲劳永保面部光润等等好处,便依法做了。正中了“坚持数年必有好处”这句名言,虽然已过了四十岁了,可调到龙寨镇当镇长这三个月来,同僚们都普遍认为他最多三十刚出头。三十而立,正值仕途少年,已混上实职正科级,如果有坚强后盾,那可是前途无可限量。对同僚们的这种错觉和奉承。他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心里反而苦涩的很。一九六七年,当时刚刚二十来岁的他,就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了,并报着改变家乡穷困面貌的雄心大志,放弃了留省府机关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养育他生命的这片热土。他读的是政法专业,这本来就是怎样干好领导工作的学问。当年和他一起毕业的四十三名同学,除了“文革”时表现太突出后来沉下去的十一位外,都在各地各业混得相当举足轻重了,光当上县长、县委书记的就有十八名,还有六位已经是省厅各要害部门的负责人了,就连和他一道分配回乡的曾经用温柔的目光注视过他的一个女性,现在出坐上了本县县委副书记的交椅。而单单只有他,一直保持着原分配的副科级别。他虽不是官欲太旺的人,但心里也难免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在他看来,官职的升迁是与所做工作的成绩大小成正比的。就是说,这十几年来在职位上原地踏步走是因为他的工作毫无起色,这使他很是惭愧和自责。他原想问题可能是出在“文革”那几年不问政事,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工作散漫的习惯所致。为此。他也曾十分认真地努力大干了两年。对不正之风不再妥协,梗着脖子硬顶过几回,但其结果是把他从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调到清水衙门档案局当了副局长。他很痛苦,也很不服气,并深深地反省这是为什么?但始终不得要领,却是中师学历在县高中当着教师的妻子给他下了总结:“‘文革’中你不会整人,眼下你不会请人,能当官?你呀!四十岁的人啦,竟还像小学生一样幼稚。书本是书本,社会是社会,理论与实践距离远着呢,懂不懂你!”妻子的牢骚使他茅塞顿开。不错,问题就出在处理问题、待人接物时,指挥自己言行举止的理论基础,还是过去的那些好恶标准。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而又不由自主的遵循,是在幼小的心灵里唱着“我们的祖国像花园”时就养成的道德观念,几十年了,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个性贯穿到整个思维意识里与生命相溶合了,改不掉,也无法更改。但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像一些“昭雪派”干部那样,对社会现象困感不解,不符合自己理想范畴的新同题一出现便又震惊又愤怒却又手足无措,只会痛苦地埋怨:这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想不通呵,想当年我们如何又如何......以此拒绝接受新事物新观念。而他并不死板,他把许多社会现象都能冷静透彻地分析出其本质,也知道在现行形势下,要想干成某样事,必须通过什么渠道采用什么方式方可成功,只是,这与他多年培养出来的行为标准相差很远,他干不来。这便是他的大苦痛。有一次,妻子晓以利害软硬兼施,要他和当着县委副书记的老同学联络一下感情,他也觉得老同学之间不应该因她地位显赫就太凉了关系,反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于是他考虑成熟了一整套既不失体面又不显谄媚的具体行动方案,甚至连怎样引导老同学回忆校园生活一下子使气氛变得融洽的对话都腹稿得十分得体。但当他走出家门,满天赤红的晚霞一下子刺伤了他的心,使他看清了自己并非纯真的灵魂,一种初做小偷的惶恐和将自己良心变卖的耻辱像蛇一样撕咬着他,在痛苦和矛盾中他的脚步愈来愈沉重。在经过一番反复地心理较量以后,他终于战胜不了自己骨子里的那份清高:我不能轻视了自己!最后毅然地扭头回家了。
“我们不是工作得很好吧?干嘛非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反对别人搞不正之风、拉关系走后门,自己又来干,这还叫啥共产党员!”
回家他就向妻子大发了一通脾气。
“好好,就你马列,就你高尚,我懒得理你。”妻子蒙头睡下。
我要安之若素!从此这话便成了他的座右铭,并看到身边像他这样的干部还不算少数,心里很是宽慰。于是,他在档案局安心下来,把自己分管的各项工作搞得井井有条。却是老同学并没忘记他。在一次普查档案工作会议小憩时,主动找他谈心。最后说:“老杨,你的才干我了解,这么年轻就蹲档案局真委屈你了。” 不久,组织部就下发了关于他的任免令。来龙寨上任前,老同学还特意找他谈话:“老杨,龙寨工作不好搞,但你要搞出点起色。你不会在下边待得太久,明白我的意思吧?”
老同学的意思他明白,无非是要他下来,出色地抓好几项工作,搞出些像样的政绩来,好让她理直气壮把他提上去委以重任,这却恰恰伤了他的自尊,使他心理上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但他还是笑了笑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对,时不我待啊,我们都四十来岁了,现在政治清明,是该为党勇挑重担,好好干几年了。”说完,老同学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
“杨叔,要没事,我去看书啦?”小胡朝圣似地看着他,嗓子眼细得如丝线一样向他请示。
他长叹了一口气,爱惜地看了小胡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许是多年来自己的怀才不遇,使他对有能力的人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所以他到龙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镇大院的几个才思敏捷,并常常玩一些能促进中心工作开展小花样的大中专生都安排在了很重要的位子上,使他们人人独挡一面,大显身手;又把社会上几个善耍笔杆子的文学青年组织起来,成立了文学社,在精神上给予鼓舞,在生活上给予照顾,在工作上给予方便。他们写诗作画,办各种宣传专刊,开展各种文艺活动,搞得热火朝天,使龙寨的群众文化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许多。此外,他还打破常规,把在县新闻界已小有名气的通讯员小胡招聘到镇里工作。小胡家境贫困,却发疯一样迷恋上了通讯报道,进镇政府后,干得更加卖力,尤其对他总是满怀感激,言听计从,在生活上对他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他虽然曾多次对小胡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但在感情上,他还是乐于接受并十分享受的。在这远离县城七十华里的三省交界的边镇,虽然生活条件不算太差,可就是太寂寞。尤其是夜里,躺在床上,孤孤单单,翻来覆去就一个人,真是寂寞得要命。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他需要生活的色彩和温情,但这些在这里他得不到。初到龙寨,他对镇上几个单身干部夜里玩麻将很不理解且很看不惯,并制止了几回,但效果不佳。为这事他和镇党委书记老朱曾很严肃地谈了看法。不想朱书记很不当一回事,说:“嗨,老杨呵,你在机关待惯了,不知道基层干部有多苦呵,单身更苦!好在有一副麻将,几个人热热闹闹玩一通,输家掏钱,赢家作东,几筒罐头几瓶酒,大家弄得昏昏呼呼,床上一躺还算过得去。打发无聊嘛。”当时他对朱书记这番高论很不服气,但当他体验到了单身的苦处后他理解了,并不再制止,但仍不愿入伙。他总觉得打麻将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能算正常娱乐。可自己的寂寞也需要点什么来打发,他便爱上了下象棋,对手是朱书记、小胡和另外几个青年人。朱书记的棋艺很高,往往两人兵来将去杀得烟雾弥漫最后和棋。昨天他们就酣战到凌晨两点,最后那一棋才侥幸赢了朱书记。真是奇怪,今天虽然眼睛有点红,可精神一直很饱满。
小胡悄悄退出去,要关门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小胡。
“弄啥?杨叔。”门缝里,小胡伸过来一张困倦的脸,却皆力把眼睛瞪得有神。昨夜,小胡一直陪伺到底,为他和老朱鞍前马后,彻茶、倒水、点烟弄火。
“去,把治安队的叫来。”
小胡应一声,门关上了。
他掐灭烟头,起身在台历上写道:
(一)今天,老马来汇报两个案子:
1、镇西村常富贵家假酒,已查获;
2、昨夜治安队巡夜,抓获一个偷羊人。
(二)工商所老刘汇报:
1、查获私自收棉者两人,棉车已扣;
2、假烟三十箱,假酒一百箱(十四个销售摊点);
3、报来一份材料,关于整顿市场物价的(待阅)。
略已停顿,他又在在最后加了一句:对这些不法分子,一定要严肃处理!!!并着重划了三个感叹号。
在台历上作备忘,也是他在县城工作时养成的又一良好习惯。不过,那时作备忘是给自己看的,公事私事都写,年终随便翻翻,重温一年中干过的几样漂亮事,倒也是一件十分愉快而又美好的事情。但到了龙寨,他不敢记私事了,因为他发现有几个同僚对他的备忘很有兴趣。尤其是朱书记,简直把看他的台历像每星期六都要回家过生活一样当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如果只作为同志之间的一种对生活习惯的好奇却是无可厚非,可他老朱每次看过之后都要在嘴角挑起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还要大声读一段台历背页上的世界趣闻集锦,叫你认为他只是被世界上的稀奇古怪所吸引了,并没有在意你台历上写得那些十分潦草的文字,而他本人的台历和你的出自一个出版社,内容并没什么两样。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碍眼法,不得不逼着你去考虑他的居心。
老朱近五十岁了,本镇人,大队支书出身。几十年一级接一级地熬到眼下,可谓久经风雨。在下级面前,老朱总是把眼睛眯得深不见底,脸上于不动声色中略略透出那么一丝傲慢,可每次县、地、省来人检查工作,无论官职大小,哪怕是个司机,只要是上级单位的,一律都是一脸谦卑的笑,像个无知的小学生一样满脸的求知欲;对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完成好的便积极写总结,完成不好的便哭丧着脸等着挨训,从不推卸责任。但大多数工作都是做表面文章,应酬检查,不求实质性的进展,所以龙寨镇虽然一直是县里的经济贫困点,但每年仍抢回不少奖旗。多天来,他发现老朱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很有一套。老朱主政龙寨已经五、六年了,和他顶头闹矛盾的干部几乎没有。镇所辖下的村委会的一、二把手,几乎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所以手下有着一大帮铁杆。看得出,老朱实际上已经成了这一方世界的土皇上了。镇上干部大多数是本地土生土长凭“熬劳”上去的,手下都有自己一批人,这些人结成一张张网,又相互连结网中结网,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不起眼的生意人都可能是这网中一结。至于镇直各单位和县局派驻此地的二级机构,更不必说。在老朱的《龙寨镇籍在外工作人员姓名录》上,他看出这网已经扯到县里、地区里、省里,甚至北京。这张网就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一样能熔化任何事情。上任虽然还不足百天,他已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张网的实在而又无形,致使他初进龙寨时,便想立马大干一番把龙寨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治安提高一个层次的那个志愿无法付诸行动。虽然现在看起来大家都对他不错,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到任时间短,还没有触及到任何人的利益。可是,他不想成为这网中一结,更不想做这网中之鱼。他已经开始讨厌这里的每一个有根基的人。不过,他也从上次调出县政府办公室事件上吸取了教训,知道不能硬碰,必须选择适当良机,才能放火烧荒。正好,前天县里来了最新指示,要求今冬明春要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治理经济环境,整顿社会治安”这方面来,他决定把这第一把火就烧在这里。
龙寨镇地处三省交界,背靠黄河故道,天高皇帝远,解放前刁民流寇多云集于此,一直是土匪的大本营。解放这么多年,虽说政府在社会治安管理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但在全县各乡镇当中,龙寨镇的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近几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形形色色的犯罪事件层出不穷,民怨极大,如果再不整治,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就真的没什么威信了。
昨夜在下象棋时他和老朱对了话。因为老朱在街上买烟时一辆新永久被盗,心疼得这几天情绪一直很低落,所以一拍即合。
“狠狠弄它一家伙!”老朱咬牙切齿地把当头炮打过河界去,“将军!”
于是,二人分工:冬季打井配套挖沟清淤工程由老朱主抓,社会治安和经济环境的治理工作由杨镇长负责。“叭叭”的落子声中,便成立了两个工作小组,并各自拉出一串组员名单,今天一早,两人的班子就被小胡用红纸写了成员任命名单贴在办公室墙上,免去一场会议。
他看着钢笔的墨迹渐渐褪去了湿润的光泽,把笔放下,坐回沙发上,两手又不自觉地捂在脸上。这时他突然想起女儿那张逗人的小脸,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爱意。他想:下次回家一定得给女儿买一件眼下最流行的鸭绒袄。女儿小雯十四岁了,是该打扮的年龄了。
习惯动作还没作完,门被谨慎地推开了。六个身材魁梧的治安队员鱼贯而入,很规矩地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恭听训教的样子。他笑了笑,示意大家坐下,并掏出一包彩蝶烟,向大家分散,自己也燃了一支,猛抽一口,然后边用巴掌拨拉吐出来的烟雾边显得亲切而又随便地说:“听马所长说,这几天,大家白天赶牛羊啃青,晚上又搞夜巡,辛苦啦,而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应该表场。”并且用手指了一下坐在对面连椅上的黑龙,“尤其是黑龙,很积极,很出色!”见黑龙很谦虚地笑了,又接着说,“回去告诉你们马所长,明天放一天假,劳逸结合嘛。不过,今天还得出勤。三项任务:
一、去老河滩继续赶猪羊啃青,但再逮住山东或安徽的猪羊,别没收了,得注意周边关系,以批评教育为主,实在不听劝的,就按规定罚款。
二丶是今晚夜巡,破个例,改过去九点到零点为零点到四点,这段时间无论碰到任何人都要盘查。
还有第三就是,寨西村那一家赌场一定要连窝端,不能再叫他们溜了。听说有个别工作人员也参与,抓住谁罚谁,没面子好讲,出了问题镇政府给你们撑腰!回去与你们马所长搞个具体方案。大家看看有啥要说的?没有。好,那就回去准备吧。”说完,并不抬头看任何人,起身走出内室。
黑龙其人
要把烟卷噙进嘴里时,黑龙无意间看见自己警服上有一小块油渍,心里立即沉甸甸的,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很爱这套深绿色的警察制服。
当他第一次换上这身警服时,竟激动得直打哆嗦,看着马所长那张黑瘦的刀片脸,深感内疚,光想哭一场。他悔恨自个以前太不懂事了,曾给这个可敬的老民警添了许多麻烦。记得有一次因打架被老马带到派出所训教,竟一点也不给老马面子,大吵大闹、嬉皮笑脸、胡搅蛮缠,把老马气得直翻白眼,气极了抽手要搧他巴掌,却被他抓住手腕一个顺手牵羊,差点把甩一跟头,而老马返身准备用电警棍点击他时,他纵身跃到门口,用手点着老马的鼻尖恫吓:“你要想家里过太平,最好咱爷们别伤太大和气。”说完扬长而去。
那时候是他打架闹事的最旺季。他想凭借自己跟舅舅习练十多年的武功打遍寨里寨外所有楞头青,用以报复小时候因为有一个解放前曾当过土匪而现在却老实得看见穿四个兜大褂的人就低头勾腰的父亲而遭受的欺辱。他曾创造过一天打八架揍倒二十四人而自己竟没伤一根汗毛的最好记录。寨里的愣头青被他打服了,并且十分崇拜他。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他被七个手下败将簇拥着,一起冒雨跑到十八里外的老河滩上那座新建的将军庙里,对着做工并不精细却彩描得像白面书生一样的“赫党二将军”塑像,焚香叩头刺破中指喝血酒,拜了换贴弟兄。不求同生,只求同死。回来的路上,雨还在下,雷声轰鸣,闪电如银蛇狂舞。在忽明忽暗的闪电照耀下,他们兄弟八人兴高采烈,手拉手齐声大叫南腔北调鬼哭狼嚎。八兄弟联手凭感情凭勇武凭要治服对手的坚定信念挑起了一场场恶斗,打得远近十里八村的楞头青闻风丧胆逃之夭夭。那时候黑龙的威名到处传扬。走在街上,八兄弟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无人敢惹,就连派出所也拿他们奈何不得。
“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气死公安,难死法院。”他们一贯遵循这条原则,虽然把家里人气得死去活来而他们却自以为活得痛快活得潇酒依就我行我素。
“我是土匪的后代!”那时候的小青年恶气膨胀都崇拜匪气,他常常十分自豪地炫耀自己的出身,并津津乐道地讲一些他所知道的关于父亲当年干土匪时所经历的血雨腥凤,弄得崇拜他的兄弟们都懊恼自个的老爹当年没干几样值得后辈纪念的杀人越货的勾当。
可是,老打架也不是常法。
这样时间一日日过去了,当他再也找不到对手可以发挥特长,又看到其他人都忙碌于各种各样的活路小日子渐渐殷实而穿戴和吃喝都比自己好得远时,他突然觉得自个好无用。尤其是看到身边的许多人包括八兄弟中的几个哥们也有了相好的女孩子并低三下四向她们讨好时,他心里酸溜溜的愈加感到空洞,老觉得自个不小心丢失了某种美好的东西。他茫然了,走在街上也没有了以往的趾高气扬。特别是他发现几乎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怕他见他像躲瘟神一样逃掉,人们虽然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却又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亲友劝他的“都是为你好”的含义和母亲痛骂他时的眼泪,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绝望感,他开始讨厌自己,恨自己的过去。有一天,他突然对兄弟们说:“以后谁也不许闹事。”而兄弟们却普遍以为他是在说笑话便乱打哈哈。他懊恼地把手里的茶杯捏得粉碎,一个玻璃片划破了拇指。兄弟们都关切地询问伤势并夸他功夫真棒。他不愿太伤了他们的感情,只用嘴狠命得吮手指上的血,不声不吭,心里却孤独得要死。从此,他变得沉默不语,动不动就叹气,动不动就皱起眉头仰望空蒙的天空。当空中什么也没有。就在他无法排泄苦恼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曾被他气得死去活来的马所长来到他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喜讯:派出所成立治安队,招他为治安队员!“近段时间你表现很好,不打架闹事了。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但你有一身好功夫,政府是重视人才的,你要用它报效国家。”马所长和蔼可亲语重心长,马所长批评了他的不堪过往又展望了他的美好未来。“好好干吧,”临走,马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他当时觉得有一股暖流冲得他热血沸腾鼻子发酸。穿上警服那天他呆呆地看了马所长一阵然后哽咽着叫了一声:“马叔。”便慌忙转身跑了。他不愿当着人流泪,一口气跑到旷野里,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他觉得马所长就是自己的再生爹娘,为了他,自己也得两助插刀。阳光下,他用手爱惜地抚摸着帽子上的盾牌心里神圣得不得了,他觉得是这身衣裳把他装扮成人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简直混蛋透顶猪狗不如。打那时起,他便对警服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不愿让它沾上任何污点。
可能是昨夜抓住偷羊人大家高兴弄了几斤狗肉一瓶酒庆贺,长根扔包肉纸正巧扔在他袖子上蹭了一下沾上的油渍。
“看叫你弄嘞!”他对长根说。
长根看了看,不在意地笑了:“你呀,越来越小气了,哪像从前的黑龙老大?”
“你少提从前!”他在长根后脖颈上捋了一巴掌,把油渍处放在嘴里湿了一下,然后在那里用指甲认真地刮擦。
这时,队长田旺一脸神秘地从马所长屋子里走过来,看样子晚上抓赌计划已经造好。
田旺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电警棍,然后潇洒地向外摆了一下脑袋。
“带上绳子,”田旺说,“伙计们,准备上路吧。”
黑吃黑
明莲看老五的脸上很不是个颜色,便放下手里的缝纫活儿,很关切地问:“哪儿不好受,是不是病啦?”
“丢人啦!”老五气极败坏地甩了一下手,“我得喝酒!”
明莲却把嘴噘成一个美丽的樱桃,故意弄成一副生气的样子给老五看。“你准是又打架啦,”明莲说,“你不改,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了,你走吧。”说完扭身俯在案上,铺开一块军绿色的的确良布料,用尺子和划粉在上面量量划划,不再理老五。
“没打架,”老五把两手叠在一起,把两只大拇指比划成老鳖游泳的样子,“骗你是这个!”
明莲想笑,忙冲着里墙端正脸色,仍不理老五。老五拍了一下缝纫机板,强调说:“反正,我得喝酒!”
“你喝尿也没人管你!”明莲说,“劝你多少回啦,甭再瞎混啦,好好弄个生意,你就是不听,咋?以后还叫我养活你不成?”
老五听这话可有点不高兴了,他又拍了一下缝纫机板:“大丈夫吃软饭,你成心羞惭我!瞅好吧明莲,我早晚弄个大生意,一下子就赚他个万儿八千的,给你开家服装加工厂。”
“你做梦吧,我不听。”
“哎,咱俩可是天上鸟儿成双对,你要老给我横眉竖眼的,我可亲你啦。”
“呸!不要脸,谁要给你成双对了?”
“不干?那好,我先宰了你,再去自杀,咱到阴间天仙配去。”
“到阴间我也不理你。”
“明莲你甭嘴硬,咱老五说到,就做得出来!”
两人正真真假假斗嘴,大贵进来了,腋下还夹着一块布料。
“三哥,”老五马上一脸正经,并掏出香烟让大贵。大贵接过烟,却对明莲嬉皮笑脸。
“弟妹,真不亏是咱龙寨第一裁缝,看看你身上这衣服,啧啧,雅得没治。”
明莲脸上一红,没理他。大贵故意把布料放在她剪刀上:“给你嫂子做件你这一样的。”
老五见明莲难为情,怕她脾气上来了办大贵难堪,到时候兄弟面子上不光彩,便把话岔开:“三哥,最近鼓捣啥哩?”
大贵把脖子一伸,学了声公鸡打鸣:“老本行。”
老五知道大贵是个鸡贩子,而且是个不怎么地道的鸡贩子,收死鸡瘟鸡不说,还带毒麦下乡,今天在人家村头撒了,明天再去收死鸡,回来与他那个母狗眼老婆拔了鸡毛除了五脏,再用针管子往鸡身上注射井水,然后带到城里去卖优质白条鸡,听说近来还下夜做鸡猴子(夜里偷鸡),不知可否当真,反正,赚了不少钱,老五看不起这样赚钱。“这不是人做的事,亏心!”老五常常这样骂那些搞歪门邪道发不义之财的黑道生意人。
“三哥,走,咱去弄二两晕晕去。”老五觉得大贵在没过门的弟媳妇面前伸舌头挤眼的太掉价,挺替他难为情。
大贵却不搭老五的话茬儿,只看着明莲说:“唉,你嫂子要是有你长得一半俊,我天天给她烧香......”脸色一沉一沉,好像还很伤感。
“嫂子长得不错呀!”明莲说。
“那熊样还不错?我看见都败性。”
老五越听越觉得刺耳,好在明莲一直正儿八经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妈了个巴子的!他起身拽了大贵一把:“走,我请客!“
大贵频频回头看明莲,跟着老五离开裁缝铺。穿过一段热闹市面,老五忍不住了,质问大贵:“你当着没过门的弟妹就那下三赖熊样,你还知道脸是啥腚是啥不?”
大贵脸一寒:“你这是啥话!”
老五本来一肚子火,还最见不得别人耍态度,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也虎下脸:“啥话,你心里明白,人得要一点脸皮!”
“再胡说,看我不搧你个小舅羔子!”
“哼!想搧人也得有个理由。”
老五心想:反正今天我占理,他要真呲牙,我得给他点颜色。妈了个巴子的,想吃我豆腐,别说是把兄弟,就是亲兄弟也不行!
大贵见老五已经瞪成斗鸡眼了,知道老五还真动了火,遂心下一横,打架欲也一下子饱满起来。他从前曾中意过明莲。那时候的明莲才开始在街上王四姑娘的缝纫铺里当学徒,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当时家里穷,他自觉配不上,所以尽管对明莲稀罕得不得了,却连托个媒人去试探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只是在夜里从门缝里作贼似的偷看明莲做缝纫活时的侧影,回家又睡不好觉,为此还染上了手淫的坏毛病。这毛病折磨了他一年多,一直到跟母狗眼老婆余三妮子成了亲才算戒掉。可是,后来明莲竟给老五订了亲。大贵比较了一下觉得老五只是家庭比他优越其他的样样都不如他,尤其是老五说明莲看中他长相不错,真把他气得半死。他觉得自个太亏了,心里很窝火。从老五和明莲订亲那天起,他就看老五没有一点顺眼的地万,老想一下把老五的鼻子打歪或把老五的嘴唇打得肿成发面膜,叫那个有眼无珠的小娘们儿心里也烦那么一烦。现在正是时候,只是场子不行,人太多,还把兄弟呢,叫人看笑话。他转身进了一个胡同,心想,老五再说一句难听话,决不客气!老五也跟进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在心里很紧张地回忆着武术套路,考虑着用哪一招式可以一下子就把大贵弄个狗吃屎。
两人刚拉好架式,突然听见街上有女人尖叫:“呀,小偷!”街上一下子乱哄起来,一片嚎叫,顷刻间,混乱声又顺街道北去了。两人一怔,忘了打架,待要去看个热闲,突然胡同口黑影一闪,一个长头发青年慌慌张张跑过来,见胡同里有人堵着,随即一脸惊恐,求叫:“前头大哥开条道,水肥两家田。”是小偷无疑。
“妈了个巴子的!”老五想也没想,抖擞精神对大贵说:“三哥,抓小偷!”没等长头发站稳,冲上去就是一个飞脚。长头发一个踉跄栽倒大贵脚下,大贵用膝一提,正中肋下,哎哟!长头发的腰弓了下去,老五紧接着从后边又是一个飞脚,长头发彻底倒地。老五骑上去抓住领口用劲朝脸上一顿猛搧,边打边骂,刚才疙疙瘩瘩的情绪慢慢平坦下来,自觉手麻了,才停下。想打架的愿望终于实现,而且打得十分顺手,他很满足,很痛快,早把他和大贵之间的别扭忘得一干二净,看着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呻吟的长头发,他悠然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问大贵:“三哥,咋处理!”
大贵觉得小偷来得太不是时候,不然他一定会把老五揍得屁滚尿流,可现在老五又很尊敬地叫他三哥,觉得不该再记恨老五的无知。
“打得好!功夫有长进哈老五,”他赞许地笑笑,“去,找根绳子,送他去派出所,交给老大法办。”
长头发一听慌了,忍痛翻身,跪在大贵脚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子钞票,双手捧给大贵:“大哥,饶小弟这一回,这钱全归你。”
大贵看见钱,眼亮了,刚想伸手接,不料被老五一把抢过去,又“啪”地摔在小偷脸上。这时候老五突然想起上小学时课本上讲述的刘文学的故事,随口一句:“瞎了你的狗眼,谁要你的臭钱!三哥你看住他,我去找绳子。”说着就走,“妈了个巴子的,想用钱收买咱红小兵,真是瞎了狗眼!“
大贵叫住他:“五弟,别慌嘞,让我想想。”
“想个屁呀?就你粘乎!”老五气得直跺脚。
长头发见状,忙跪着爬过来,抱住老五的腿,眼一挤,淌下一串泪来,哭着说:“大哥,我家里有一个瞎眼老娘,她老人家难死难活才给我订上亲,女家老虎大张嘴,媳妇没娶到家就已经花了两千多块了,欠人家一屁股两肋巴的账。大哥,我是没办法才走了这条路。要是我进了班房,媳妇不必说,肯定得吹。俺娘一气,也得死。大哥,人命关天呀,你就饶了我吧。”大贵也在一旁说:“老五老五,杀人不过头点地,他都跪你跟前啦,我看你就别革命恁彻底了,放他这一回吧。”
老五心软,尤其见不得人家可怜巴巴求他,想一想,觉得大贵说得对,也不能太得理不让人了。再说,从前打架被派出所里的人训过几回,一想起那个马刀脸所长就有气,不打架惹事已经是看在黑龙老大的面子上便宜他了,决不能再做他的二狗子。
“中,这回就放你一马,今后不许在龙寨淌水。来之前,你也不打听打听,龙寨兄弟是弄啥的——除暴安良,专揍孬人!”
“哟,两位哥哥是黑龙兄弟,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再不敢啦。再敢,您活剥了我!”
长头发一捧,老五反觉不好意思了,下腰把小偷搀扶起来。
这时,大贵已把钱拾起而且神速地数了一遍,共六百三十四块,他把钱在手里甩了甩:“这样吧,这钱,由俺俩退赔给人家,你可以走啦。”
长头发刚想抬脚,老五又叫住他:“这钱有你自个儿的没有?”
“有......三十多块。”
老五从大贵手里抽出三张大团结,长头发接过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老五觉得这事做得很伟大,便掐起腰,很痛快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对大贵说:“三哥,走,咱退赔去。”
“退赔?屁!”大贵神秘地笑了笑,“你找哪个二大爷退钱?”
“问呗,大街上一问,不就知道了。”
“咋问?你问谁谁说丢钱啦,你赔得起吗?再说,咱兄弟在街上这名声,人家还认为是咱俩干的呢,小偷又叫你放走了,连个证人也没有。”
“那......咋弄?”
“咋弄?好弄!就算咱哥俩合伙干了一回赚钱生意呗。”见老五直发愣,把手里的钱分一半塞给老五,“走,弄几个菜好好喝几盅,我请!”
老五糊涂了,老五糊糊涂涂跟大贵进了一家酒馆。四个菜,两瓶酒,又吃又喝的,一会儿两瓶酒就见了底。大贵还要去买,老五拉住他。老五觉得头在一点点涨大,耳朵里就像下大雨一样“哗哗”响,大贵油光光的脸在他眼里一飘一飘,像纸一样薄。老五悲哀地摇摇头,说:“三哥,你.....你没有.....脸皮!”他打了个酒嗝,又说,“三哥,你完了!”说完把钱掏出来,扬手甩在大贵脸上。
怨声满院
就在老五和大贵进馆子的时候,一群愤怒的人把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偷扭送到派出所,同时有十多人报案说自己失窃被盗,要求退赔。这些人当中有六个女人,她们哭哭啼啼,边骂小偷边诉说自己被窃走的钱如何来之不易。一时间派出所院子里吵吵嚷嚷,人乱如麻。由于治安队都下乡去赶猪羊啃青,所里只有马所长一人值班。马所长把小偷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桐树上,审问被他偷了的钱放在哪里了。小偷呶呶唧唧说当时被一群人揪住乱打,钱也不知被谁抢去了。马所长又问小偷有几个同党,小偷先说只他自个,见马所长把电警棍对准了自己,脸黄了,忙承认是俩,行窃失手后两人分头跑,那一个现在不知去向,并如实供出了同伙的姓名、住址以及相貌特征。马所长立马找杨镇长作了汇报,杨镇长找来小胡和办公室守电话的小田,由团委书记赵志刚带队骑自行车一路追捕而去。被老五和大贵放走的长头发没想到同伙落网,抱着很侥幸的态度回到家,不料门里已经有三个人正在等候,反抗是无用的,只好束手就擒。也就在老五把钱甩在大贵脸上的同时,团委书记赵志刚三人已经兴致勃勃地押着长头发凯旋而归了。
见小偷归案,那一群失窃者又上前缠着马所长,要求赔钱。
“你说过同伙抓来就退钱,现在抓来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失窃者们满脸怨艾地围着马所长说三道四,好像钱是马所长偷的,弄得马所长一肚子不高兴,便把火气泄在小偷身上,用电警棍捅得两个小偷鬼哭狼嚎。两个小偷一口咬定共行窃七次所得赃款大抵八九百元,都叫人抢走了。可报案的人十多个,失窃金额多达三四千元。马所长知道报案人当中有混水摸鱼者,但个个都那么认认真真地哭丧着脸,谁也搞不清哪个是冒牌,只好让小偷辨认。男人们虎目圆瞪,女人们泪眼麻花,都争着吵着叫小偷辨认。小偷不敢睁眼,任马所长怎样喝斥也一声不吭。愤怒的男人过去就打,哭喊的女人扑上去又撕又抓。马所长怕出人命,又挡不住众人,只好把小偷关进屋里。众人又跟着马所长闹哄。为了摆脱纠缠,马所长只好借口去厕所,从后门溜之乎也。
听说镇里逮了两个小偷,附近的居民们一群群过来看热闹。穿着时髦瞪着一双迷茫的秀眼却感觉良好故作矜持的姑娘;叽叽喳喳碰着刀片一样利嘴当众坦怀露乳并露出一抹白白肚皮奶婴儿的小媳妇;沉默的木头一样灰头灰脑的老汉;爱流泪的小脚老太太;把心计藏得很深见人就笑的生意人;看见姑娘爱耍怪腔的楞头小伙子......源源而来。有的抱着十分同情的态度跟着失窃者听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失窃经过并时时提醒自个儿以后带钱要注意的事项;有的则这边瞅瞅那边看看一副目不暇接的忙乱模样。她们听着看着笑着叹着骂着流动着,心理得到满足的依依不舍地去了,马上又有一些好奇的人慌慌赶来补充。来来往往,穿梭一般。有几个干部见状直摇头,他们继尔联想到治安队惩罚犯人时的凶残和犯人惨叫时的狼狈,觉得尽管应该如此却也让人卒不忍睹。他们普遍认为镇政府大院是文明重地政治中心,全镇四万多人口的首脑心脏不适应有暴力现象发生,搞得恐怖兮兮的,更不能让一般既不懂规矩又没有素质的平民百姓随意出入,使之失去应有的庄重和威严。“太乱了!派出所应该另找一个地方,这样成何体统!”他们都这样想,有的甚至想找头头们去反映一下,但一眼瞥见镇长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烟,正摆出一副熟视无睹的姿态和年轻的女宣委在那里说笑,深感不解却也悟出并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想法纯属是咸吃萝卜,心里马上十分适应地平静下来,然后便各自去办想办或该办的事去了。
失窃者见马所长这么长时间没从厕所出来,知道是有意回避了,有几个竟也等得不耐烦。
“派出所真他娘的没用!走,那几个小钱不要啦!”他们摆出一副有钱人挥金如土的样子,走得相当潇洒。可几个女人又哭骂起来,她们抹着红肿的眼睛四处寻找马所长的下落,串了一个门洞又一个门洞,尽管进哪个门洞都是被大声呵斥出来,但是她们仍然锲而不舍。杨镇长见状,命令小胡道:“去,把马所长找来,她们是受害者,我们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没一点同情心,不像话!”他的声音很高,说完还用鄙视的目光,扫了一眼失窃者们串过的那几个门洞。
老刘的原则
入夜。没有月亮,也没有电,一片黑暗,一片清冷,大街上许多小摊前的玻璃罩灯晃着不太亮的火苗子,火苗子闪闪烁烁在很实在的黑夜里挤出点点昏黄色的光影。光影下,一片影影绰绰,人和货物都显得模糊不清。灯影子把大街搅揉得花花答答,一派古老神秘的样子。不过,间或不断有人影闪过来闪过去的,还算热闹。
工商所里更热闹。
工商所在街中心,两排房子。前排住着四个工作人员。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是靠接班上来的,有的是城镇户口去部队混了两年资格曲线就业过来的,他们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好吃好喝好玩好交朋友,却对打架不感兴趣。他们有的以前打过架,可是在龙寨这个放血的老资格窝子里他们可不敢牛劲,他们害怕“龙寨八兄弟”,并深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等等处世道理,在街上收做生意人的落地费时不免战战兢兢笑容常驻。他们心里很清晰一个概念,那就是:自个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拼命冒险的。他们当中有的结了婚,有的正在谈恋爱,不过女方都不在这里,他们很寂寞,他们需要龙寨街面上做生意的姑娘小媳妇们与他们打情骂俏。
“不想交税也中,不过你得陪咱开开心。”
“行啦,晚上就去,准备好避孕套。”
都是为了快活嘴皮子,在龙寨街面上混世面的女性都十分开通,只要不办真事又能少拿税费,随你说什么下流话脸皮都不红一下。
不过,年轻的工商们最热衷的还是跟有钱的男性生意人交往,白吃白喝白抽好烟还可以听许多让人心情舒畅的恭维话。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喝一场,有时是被人请去,有时是有人送上门来。他们的酒量都很大,可醉酒的时候也很多。但他们都乐意这样觉得这才是活得痛快。如果有几天没人请吃喝,他们就会空落落的,心里觉得很委屈。
今晚他们的房子里都有几个生意人在说说笑笑,可是热闹中却透着尴尬,他们几个也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反而觉得有些对不起在座诸君,不断让烟给大家。因为昨天所长带他们搞了一次商品质量大检查,查出不少的假烟假酒,这些人便是那些假烟假酒的售主或曾给他们有过许多场酒肉交情又与假烟假酒的售主有关系的说客。这些人来的目的当然是求情,要他们不要调销营业执照、最好连罚款也能免去然后有情一定后补。云云。年轻工商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处理这些事情,可是以前在酒场上曾拍着胸脑夸过海口“以后只要在我们这一块出了啥事,找我!”现在人家找来了,他们又确实无能为力,他们觉得很后悔又很理亏,以至于不敢抬起头来,说话也失去了以往的傲慢。
敢把头抬得很昂扬的,只有所长老刘。
老刘是个老工商,从一般征费员混到眼下所长这个职务且把全家转为商品粮户口,其功劳不仅在他几十年兢兢业业努力工作,主要还是他那有痨病瘦得象白条鸡一样的老婆给他一连串生的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然也是他能充分利用这笔资源寻找一个又一个良好亲家的结果。他常常当着老婆很得意的与熟人说话,“我是托俺妮她娘的福,不想她一个破窑,净烧好瓷。”在熟人哈哈大笑的时候,他老婆就拼命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弄得老刘没有一点食欲。不过,尽管如此,老刘还是吃得相当肥胖,
老刘一家住后排,由一个刚刚成熟得十分漂亮的老闺女伴着他老两口。过去他用拾元一张面值的现在用五十元一张面值的大钞票去街上买菜。当然生意人都对他穿得那一身工商制服留出很大面子,往往菜篮子满满得了,那大票子还没兑开。理由是没零钱找。老刘感到很不好意思,便要求人家记上账笑哈哈打道回府弄几个自己爱吃的小菜一天三遍酒一次最多二两,过自己非常舒心的日子去了。
老刘是本地人,很重感情,一般情况下不会给街上的生意人找麻烦。不过,上头有什么任务下来也从来不搞虚套,而且每次都完成得相当出色。这方面老刘有个绝招,就是对街面上的乱象平时任其泛滥,但心里都记了账,过段时间突然打着某种上级的旗号普遍收网。把一张张罚款条哭丧着脸送上门去,抱着十分关心的态度,先和善地责怪、劝戒一番,然后再诉说一番自己身不由己的难处,最后摆出豁出去的悲壮神情要求你只要交上罚款他可以顶住上面的压力不调销你的营业执照,叫你十分爽快地交上罚款并认为他这人真是够意思。
“在本乡本土搞这种最容易得罪人的工作,不这样还真不行。”老刘摇头感叹,觉得这是被逼出来的方法。不过,老刘可从来不对任何人介绍这方面的经验,再熟识的人也不行。
昨天他又拉了一次网,落网之鱼正如他预料中的一样多,罚款金额早已定好,第四季度的费款指标完成还有余额。余额部分能留在所里机动,当然是奖金下去,分摊到他名下那份奖金也己铺排到老闺女嫁妆里面了。和上面四个闺女一样,老闺女也是他做主许配给镇财所老吉正在读师专的二儿子。不过老闺女不像她四个姐姐订亲时那样听话,为此爷俩发生过几次口角,但最终老闺女还是在他非常严厉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服从了。
此时,老刘正一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十分有耐心的听老伴有力的咳嗽。桌上放着三份来交罚款者对他本人表示感激并敬请他以后多加关照的礼品。对送礼,老刘向来都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他知道现在就兴这,礼不太重,提不到受贿的高度,况且又不枉法。人家来了,随便买几瓶罐头、几瓶酒,有的只是一些水果之类的小东西,如果不收,反而叫人觉得你不近人情,太不给面子。叫人家心里怪不好受的,何必呢?再说,做生意尤其是不守规矩的生意人有钱得很,他们一日赚得钱比咱一个月的工资还多,收他们一点薄礼,也算他娘的为咱补补屈了。他盘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十几家受罚者没有来交罚款,他不指望这十几家都给他带东西来,他觉得就这三份礼折合成现金就已经有两百多块了,他已经很满足了。人不可太贪心,不然会犯错误的。他常常这样告诫自己。但他不知道,此时这十几家受罚者正分散在前排房子里,让他的手下作难呢。
这时,有人叩门,而且叩门声很响很随便。他怕是哪位熟人或是手下人员,便下意识地把礼品赶紧收拾起来放在菜橱柜子里,又稳定了一下气色,然后才去开门。
进来的是老相好六顺。忙让座,倒茶,递烟。
“二歪兄弟,有事求你。”
“啥求不求的!六哥,有啥你说,咱俩,谁跟谁?”
老刘心想,这个六顺,八成是给谁当说客的,这事干了不止一回了,仗着小时候在老河里摸鱼时曾求过他一条命,不仅对他颐指气使,还不管是啥场合都叫他小名,弄得他很别扭。可话又说回来了,不是六顺,咱早喂鱼虾了,也混不到眼下这一大家子人口。在杠杠内的,只要不太超越原则,面子还是可以给他留足留够的。
见老刘回答得很爽快,六顺便朝门外叫:“小贵进来吧。”
房门“吱”了一声,常富贵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大黑提包闪进屋,一脸卑笑,向老刘点头哈腰。
老刘的笑僵在脸上了。常富贵造假酒一案是镇派出所、司法所、财政所、税务所、工商所五大所联手查办的,上纲上线的大案,镇长也十分重视,眼下正在落实材料准备移交司法部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刘正色道:“富贵,你这是弄啥?”
对老刘的正儿八经,六顺以为又是在做面子上的文章,便也虎了脸色:“找你喝酒嘞,咋咋啦老二,不给我面子?”
老刘不满意地瞥了六顺一眼,然后态度十分诚恳地对常富贵说:“富贵,咱不是外人,实话实说。以前你瞎倒腾,在我职责范围的,我啥时候不给你留面子?可是,这次不行了,这次你家的案子牵扯的不是一个单位,我保不了你,你就老老实实准备吃官司吧。咱不是外人,我不哄你。”
常富贵忙递过来一支烟:“我知道刘叔,今天我是求您照顾那个、那个一点。上头咱有人,不要紧。”
“我不会落井下石,爷们,能帮你多大忙我尽力而为,不过这东西你得掂走。”
六顺不耐烦了,拍了一下茶几:“咋啦,二歪,今天不管酒喝啦?”
老刘略一思忖,朝内屋喊:“妮他娘,六哥来啦,有黄桃罐头,还有午餐肉,给摆弄摆弄。”
六顺得意地朝常富贵挤了挤眼:“这还差不多。”
老伴咳嗽着出来,与六顺讪讪了几句,便忙活起来,不一会把酒菜摆上小桌。三人把盏,几杯酒下肚,常富贵站起来;“刘叔,我还得去几个地方,您与六大爷慢用,不陪您啦。”然后,便把提包里的东西往外掏,老刘急忙拦住。
六顺一瞪眼:“咋啦,嫌少?”
老刘向六顺作了一个辑,对常富贵说:“马上掂走,不然,明天我把这些东西当街示众。”
“刘叔……”
“别叫恁亲,你这是害我。掂走,别叫我说难听的。”一把把常富贵推出门去,然后回头对六顺说,“六哥,咱喝酒。”
六顺早已气得浑身哆嗦:“你这是搧我这张老脸哩,你二歪屌毛!当个鸡巴小所长可能死你啦,人家富贵的二姨父是地区大官......”
“他就是皇帝,只要犯法,我照样不尿他那一壶!”
“好好,你二歪光棍,你二歪共产党,咱俩交情到此噎熊!”六顺把手里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转身出门,在院里又叫,“你二歪啥熊人我不知道?又开窑子又立牌坊,呸!”愤愤而去。
屋里,老刘一下子把酒桌掀翻,掐腰瞪眼,大叫:“你胡鸡巴扯,咱老刘是有原则的!”
初恋
从审讯室出来,黑龙看见走廊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便过去看。是小玉,正要招呼,小玉却示意他别出声,四下望了一眼,朝他一点头,转身就走。黑龙愣了一下,也跟上去。两人来到车库后面的黑影里,小玉站下了,并不扭头过来。黑龙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看着她苗条颀长的身影,心里软绵绵的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我爸爸在不在?”
“在,在审小偷。”黑龙这才想起马所长叫他出来是找玻璃瓶子,可不是来和他女儿约会的。今天抓的那两个小偷死硬,无论你怎样开导,除了承认这一次在街上行窃而且一口咬定钱已被人抢走外,其他的一概不招。看来是老手,不给他们点苦头尝尝,看来是弄不服他们了,几个早就急得手痒痒的治安队员上去用细尼龙绳把他们的大拇指一上一下反背斜捆在一起,两个小子疼得一头大汗,直叫唤,却还是不招。这不,马所长便叫他去找几个酒瓶子,让小偷腿弯里夹着瓶子再跪在瓶子上。看他们能撑多久。过去有很多不法之徒都受不了这一招,最后都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了。
小玉转过脸来。黑龙看见小玉的眼睛里明灿灿的有光在闪,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又在体罚犯人?”
“小偷硬得很......不信,你去看。”
“我不看,你们太残酷了!”
黑龙笑了笑:“其实是你心软,干我们这一行的,吃得就是这饭.......”
“靠打人吃饭?”
黑龙又笑了笑:“不打好人!”黑龙觉得自己不能待得太久,便说,“你有哈事?”
小玉不做声,用眼睛直直盯着黑龙看,看得黑龙心里一跳一跳的,不敢对视。好多天来,黑龙就发现小玉看他的目光有些特别,但当着众人又对他不理不睬。而他每次面见小玉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慌张,心热、脸红、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是爱上小玉了。可小玉是所长的娇女,人长得漂亮,又是高中生又吃商品粮。自己是个农民,以前又是那个熊样儿…… 唉。他觉得自己从各方面都配不上小玉,皆力想躲她,很苦恼,甚至有点恨自己。见小玉很有意味地看他,他却一肚子又喜又愁,茫然无措,他觉得自己还是躲开得好。
“要没事,我还忙着呢。”说完就走。
黑龙找了几个酒瓶子回到审讯室,看见两个小偷不死不活一副无赖相,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无名火。他上去抓住一个一口气打了几十个耳光。以前他从不打犯人,他觉得打已经没有一点抵抗能力的人是一种耻辱。可今天不行,他烦,他打罢这个打那个,打一阵骂一阵。两个小偷被打得鬼哭狼嚎,撑不住了。马所长见火候已到,便劝住黑龙,又过去劝导。小偷怯怯地瞄了黑龙一眼,不敢说。
这时,门外田旺在叫:“马叔,小玉找您。”
马所长气急败坏,命令黑龙给他们夹上瓶子跪下。“啥时候交待啥时候再放开他们!”说完走了出来,看见小玉正东张西望地站在治安室门口,便喊:“哎,我在这儿呢,啥事?”
小玉过来,小声告诉他,今晚家里来了三四拨人找他。一拨与偷羊者有关,一拨与假酒的事有关,还有一拨是小田庄的,说街上抓的扒手什么的,人还没走,老伴想叫他回去处理一下。
“回去告诉你妈,今晚所里有行动,我不能回去,把那些人打发走。
“那......人家拿的那些东西呢?”
“老规矩,退回!”转身喊,“黑龙。”
黑龙应声出来,见有小玉,忙低下头。
“去,把小玉送回家,以后瞎灯黑火的,别乱跑!”叮嘱完女儿,马所长又回到审讯室。两个小偷哭了,问:“黑龙走了吧?”
“走啦。”
“快放了俺吧,俺愿招。”
走廊里,小玉很洒脱地把双手插进鸭绒袄的斜兜里,很开心地歪头看着黑龙:“走吧,看来俺爸爸对你挺信任的。”
黑龙不好意思了,吭吭了几下,走到前边去了。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夜色很实在,又很空渺。没有风,天上星光点点,周围的一切在料峭的寒气里显得厚重而又虚幻,像一桩品不透的梦。皮鞋底叩击着冻土,嘟嘟嘟,时轻时重。偶尔有一道光亮从谁家的门缝或窗口里射出来,一闪即逝。小玉紧赶几步与黑龙并肩。黑龙用眼睛的余光瞥见小玉胸前的白围巾随着她的走姿轻盈地摆动着,像一道又灿烂又绵软的白云,感到靠近小玉的半个身子热麻麻的不再那么轻松灵活,脑子里没有一点思绪,心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夜真是温暖真是美好,对从前夜巡时十分警觉的角落处的暗影也不愿多看一眼,生怕毁坏了眼下这温柔的情致。
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地走路。但黑龙觉得小玉的肩头离他更近了,有几次都蹭到了他甩动的手臂,他触电似的躲开,但他十分情愿并且十分渴望小玉能这样多蹭他几回。
转了一个弯。
又转了一个弯。
前边胡同口那黑黝黝的一片暗影,便是小玉家。小玉停下来,用手轻轻理了一下头发,朝黑龙笑了一下:“黑龙哥,谢谢你护送我。”
黑龙不习惯这种客套,竟不知如何回答,只笨拙地抓了一下后脑勺,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进家门。”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不,你先走,哈时候看不见你我就回去。”
两人谁也没动,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相对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才逃似的分开,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争取配上小玉。”回来的路上,黑龙在心里一直起誓,拳头攥得咯叭叭响。
(请看下集)
作者简介
高青坡,1964年生,河南虞城县人。河南省作协委会会员,商丘市作协副主席,虞城县作协主席,商丘市政协委员,虞城县政协常委,《木兰文学》主编。自1984年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莽原》《奔流》《清明》《飞天》《青春》《百花园》等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部),其中有22篇(部)获省、市级优秀文学作品奖。已出版小说集《天杀》《草乡参差》《买个烧饼敬老母》和长篇小说《乡村品质》。
读后感言
文/了凡
感人小说书长篇,真情故事扣连环。
妙语写出真挚见,文学造诣列仙班。
趣味事件巧分段,故事情节紧相连。
人物刻化贼到位,鲜明个性描述全。
基层干部心态恋,人情世故理清端。
贪穷落后镇偏远,鸡鸣狗盗时上演。
黑喑白道关系网,一发牵动全身颤。
士农工商生意链,利益谋取杯酒间。
无有底层经历史,怎知小史苦甘酸。
畅享民间苦水泡,文章悟出灵魂感!
2022,04,01日16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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