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子诗选(10首)
灵魂的白
蓝天是一锹锹挖出来的
好夜晚堆放在一旁
你在写黑暗的信
收集房檐跌落的雨水
而灵魂的白在劳作
抡斧头的大胡子停住蜜蜂
从山里带回来的仙人掌
开出24朵
你告诉山里的风
后天才出发
让它吹得散漫些,拂动衣襟而不露肉
肉里的刺是一种记忆的矮化
认真了就会头痛
记下忠告
将铁的事实和日子磨细磨长
前天收到萨克斯来信
还未来得及回复
耳朵的海洋回荡乌贼的钟声
我真是服了你了
铁打的日子象征日出的困境
不是鸡蛋皮太厚,而是钙质的流失
问好,就这样
向怎么也抓不住的被缚的感觉致敬!
通往肖庄的一条狭长山谷
雨后,山溪汹涌,三处漫过漫水桥
前方修路,我们掉头两次
想去的地方去不了
那就随便走
走哪儿是哪儿
竟然走上5年前走过
又在记忆中关闭的一条路
那是条狭长的山谷
很适合打伏击
春天杜梨树似炮弹开花
无人管的桃红在山脚下肆意扮捎
我折过几枝,画过两幅写生
其中一张送给了朋友
最让人念念不忘的是杜梨树炸裂的那一刻
严酷的冬天终于完蛋了
整条山谷还有零星的枪响
仿佛我也加入其中
我会扔手榴弹,很远很远,看不见敌人
但能听到喊杀声
我并不是因为有敌人才去战斗
这是我的信念!
无可选择的人
起床前,你从淤泥中拔出胶鞋,
这说明你的力气不在本地区。
你在鞋子的边缘转悠,因为脚趾需要索引。
故乡也在找替身,当你厌倦钟表
做公鸡的伙伴。
向南,有小路通往小镇,
它由不够长和不够短构成。
你询问,在确实如此之外扎一道篱笆,
为了困住自己是个无可选择的人。
早已给定的区域不管是黎明还是黄昏,
都需要一种献身行为。
从省内向省外掏泥也是给予,
发出到达的忙音,
如同菜地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只是
你不再羡慕它逃脱的姿态。
你很好地想了想身内和身外,
竟无任何知觉。你光着一只脚从梦径起身
来到这首诗中,并不需要摁下趾印。
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
去到别人的希望当中
沿途的风雪击中我和山冈
阴霾是我认领的表情
透过白光和沉闷的节奏
我可以想到那些茶树浸着薄雪的脸庞
左手是我的麦地
右手是哭过一宿的稻田
没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
不期待没发生的发生
我没去过的地方
已有我的气息在那里等候
现在,我认领了一条退出水域的小木船
它静卧在茶街的石桥边
船舱栽满了花草
仿佛在明示我:晚年是写青春诗的土壤。
内听
你说你认识
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只蜜蜂
我从人群中来
闹哄哄
小道消息的传播者
躲在拱桥下
今天我出入过两个人的耳朵
更多的耳朵不是我家
不可能爱我
这些无趣的想法很碍事
事实是我从猫耳朵到驴耳朵
每个耳朵都没有失去个性
夏枯草站在溪谷边
向路过耳朵的作者们致意
堇菜饱满的颗粒比瞳孔的灼见还小
我有缩小的机会,播种的机会
这是我的帆,尽管无目的地
虫蚁同枯木谈古论今
蝙蝠在溶洞内制作吊床
小提琴来自结骨木,恐吓的夜晚
蜜蜂没有采回草药
人类的伤口溃烂而又甜蜜
尤其在美化、开发它为未来景观的时候。
有泡桐和梯子的场景
垃圾无用心
工程车挥舞巨钳,一副有种的样子
一架木梯扔在水坑中
水也要爬上来
泥困在坑内
现今梯子无事,某些力气已经耗尽
坑内无水,天也就不下来
泡桐花如盛开的村妇
将城中村打扮得有几分妖艳
砖头失去了水泥的亲昵
变得丑陋,暗示某种心境
不是不过分,而是时间屈下身子
跳过几栋低矮的旧楼
在某个私密的伤口上插旗子
不由分说的当下
已经常态
别处也是一样,除非你和水同时
站在并不牢靠的梯子上
如此描述,不可能淡定
狗吠推送傍晚的空气
最后夜衣罩住了盛开的村妇
下落到它降落过的地方。
工地审判
工地是个疯子
我也是。一个精神病
另一个发神经
场地中央原有一株开花的构树
东南角三棵梧桐
一个是青春期的精神病
三个是结过婚的神经病
现在两台挖土机大口大口地吃土
十台卡车进进出出
冒充接地气的观众
一个疯子盼着常识早点离开地球
一个神经病想在黑洞里种薄荷销往另一个宇宙
你说得对,写诗无用,但是不写
怎么能跳出行刑队的行列
并在彗星上着陆?
清古寺村
我们不认识一个人,仍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
我们一无所有,仍要写首诗安慰自己。
我们没打过飞机,飞机仍然会向我们俯冲
我们什么都不懂,仍然觉得这可能是一首好诗。
我们不是雷洋,也不是清古寺
在毫无关联的人世间,我们生,我们死
杨树僵尸横陈沟渠,速生速死择出了因果的枝蔓
木材加工厂应该有一只向后跑的轮子
我们迷信过进步,哪里知道退步也不容易
我们迷信过成就,不清楚失意才是钢筋折叠的诗句
然而,她已经不叫清古寺
然而,她还叫着清古寺村
我们来不及招魂,来不及对招魂人说——风声有些紧了
我们仍要回家写一首薄情诗。
鹿邑,老子故里
一出生他就是两个人
3倍的努力
一步到位的衰老让万物没一点脾气
你说,你做不到
干吗要做呢
要做就像涡河那样随意来去
我从远处来
抄了高速的近道,即使在这首诗里
誊写一遍豫东的小麦
我还是不知道有谁知道
饱满的真实含义
粉碎的颗粒带来新能量
因为智慧园和幼稚园都栽种
同一种形式
铁柱开出鞭花
在旧衫比新衣还时髦的发布会上
驱赶群山集体缺席
他一出生就是万物和三个待命的人
一个活着死去
一个死去活来
失踪者留下五千言作为失踪的证词。
雨天,连续句
整理笔记,不免感慨
天有漏洞,这才垂下雨丝
在洞头,我想起渔民沉入海底的水桶
从另一片海域冒出头
延颜之千年之后从地表钻出
很多人不记得他是陶潜的同代人
而陶潜的洞据说在江西
找到的人说不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
在王屋山,我看到“天下第一洞天”
乌鸦与鹞鹰的空中大战
我想起列子在终北国的另一副模样
中断,中断
洞与洞并不相连
霍金已经回到自己的洞中
只留下一声忠告
我从一个洞口进入,另一个洞口走出
也许这只是柏拉图的幻觉
不真实,就像李白的阳台上站满真人和假人
生活在中原
历史遗迹几乎等同于自然景观
九女洞在长有仙人掌的山坡上
我站在裂谷的悬崖边眺望山下的村落
我就是漏洞
漏洞是我的父亲,我给漏洞梳头
左边一点,右边是午夜敲打肚脏的24点。

森子,生于哈尔滨呼兰区,毕业于河南周口师院美术系。主要从事诗歌、评论、散文和绘画创作。1986年印制个人第一本诗集《背叛》。1991年与友人创办《阵地》诗刊,策划、主持编辑《阵地》诗刊10期,出版《阵地诗丛》10种。出版诗集《闪电须知》(2008)、《平顶山》(2010)、《面对群山而朗诵》(2015)、《森子诗选》(2016),出版散文集《若即若离》(2005)、《戴面具的杯子》(2000)等。

内听与外达
——读森子的诗
张媛媛
梁宗岱认为,诗人是两重观察者。他的视线一面内倾,一面外向。对内的省察愈深微,对外的认识也愈透彻。作为一名诗人翻译家,梁宗岱既浸润于法语诗歌的空灵浪漫与哲思玄妙,又根植汉语自身的饱满感知与直观形象,因而体察“诗与真”得以洞悉身心与文本、自然与表达之前的内外关联。当诗性的目光扫描着大千世界的符号,内与外相成相生,使宇宙万象化为情绪充沛的意象,亦使心灵豁然开朗,愈发真切自由。当然,真正的诗人洞观内外绝不仅仅依赖容易被蒙蔽、被欺骗的双眼,而是充分调动各种感官——轻嗅、浅尝、探触或者谛听。
诗人森子的《内听》即是一首审度内外,耳听诗心的佳作。诗题“内听”含混多解、歧义丛生,为读者创造了多种解释的途径:首先,从最易理解的方式解读,“内听”直指杜绝一切外界的干扰、躲避闹哄哄的小道消息,专注于聆听自己的内心,沉潜于童话般的诗歌空间,借助内省感知外在;其次,借助专业音乐理论可知,“内听”是内心听觉,人们可以凭借音乐记忆内在地想象声音的音高、音色、节奏及旋律,诗人在内心听觉的想象与指引下,寻找“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只蜜蜂”,继而在蜜蜂的引领下,发现了人类“溃烂而又甜蜜”的伤口;最后,还有一种隐秘的、颇有玄学意味的诠释,即道家所说“神役于耳矣,急收而内听”,将“内听”看作常规听觉的逆用,把注意力集中在自身肌体的内部,调神止念,听其无声。另外,“内听”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阅读方式,这是台湾诗人叶维廉提供的思路,在他看来,当读者阅读一本书,那么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语言的无数本书都被同时打开了,它们将从黑字白纸间跃出,同时映现在脑海中,如同一个庞大的交响乐队,在人们肉耳无法听见的演奏里,交汇成汹涌而绵密的音乐。而诗人在创作时,必须要同时成为一个读者,感受来自文本的秘响旁通,反复外声内听。基于上述针对诗题的种种阐释,当我们进入《内听》一诗的文本空间时,可以明显感到诗歌内外系统之间的语义张力所造就的含混美,并在充满童趣与想象力的动植物意象中领会诗人“满内而外扬”的诗心。诗人奥登(WystanHugh Auden)曾不无遗憾地慨叹:“在现代社会里,语言常遭污损,被贬低成‘非语言’,诗人经常处在耳朵被污染的危险之中。”而在如今这样一个数字化的回音室中,他者的声音日渐式微,人们不断听到的是自我与同类的回声,诗人更应当学会“内听”,辨析语言中衰败或破损的污点,倾听汉语含苞待放的部分。所幸,诗人森子的“每个耳朵都没有失去个性”。
不难发现,森子的诗兼具内听与外达两种品质。说两种,实际是一种。一则诗中内与外界限本就模糊难辨,诗人必须从内外两方面吸收广阔世界与纷纭万象,在同情与共鸣中,使诗之意象愈加深刻明朗;再则,唯有“内明于心,外达于人”,才能脱离陈腔滥调的窠臼,才能洒脱豁达地回复:“问好,就这样/向怎么也抓不住的被缚的感觉致敬!”(《灵魂的白》)蓝天、夜晚、斧头、蜜蜂、仙人掌或者山里的风、耳朵的海洋、乌贼的钟声与日出的困境……这些看似脱胎于外部世界的意象,实则都是灵魂的内在写照,诗人仿佛直入万物肌理,攫取它们的诗性特质,内化于心,外达于词。森子的诗中,极少出现速冻食品一般“预制品”或“半成品”的意象,而习惯于挑选新鲜的词语,内听他们的韵律与回声,在每首诗特定的语境中,重新烹饪调味,以飨读者。比如《通往肖庄的一条狭长山谷》,以炸裂形容春花烂漫并不罕见,但将炸裂与战斗始终作为隐喻的线索,着实使这首书写春景的小诗别生趣味。又如《有泡桐和梯子的场景》,比起场景速写,这首诗更像一幅静物素描,垃圾、工程车、木梯、水坑、泥……在灰暗色调的定格下,现代性的冰冷孤独充盈其中, 而一棵泡桐树的闯入,使场景的布局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生动。森子将泡桐树比如盛开的村妇,“将城中村打扮得有几分妖艳”,于是,砖头变得丑陋,梯子不再牢靠,描述者也失去淡定,任狗吠声再次破坏画面的稳定。跃出这幅春日傍晚的城中村街景,将注意力放在文本中的象形符号之上,便会发现诗人的意象选择颇具巧思。泡桐其实也是一种优质木材,不仅纹理通直,易于加工,更具有声学性好,共鸣性强的特点,常被用于制作家具和乐器。泡桐与梯子,是木头的两种存在形态,一种是在死亡中重生(木梯延续了木材的生命),一种是在新生中凋零(再繁盛的花都将零落),二者之间形成极大张力。而诗人在这随处可见却又别有玄机的场景中,内听泡桐生长的声音,感知泡桐与梯子的无声对话,并用诗的形式将它披露出来。而在另一首饱含生活气息的诗中,诗人正聆听一个“无可选择的人”内心的厌倦与忙音,理解那道困住他(或者自己)的篱笆,不再羡慕野兔逃脱的姿态,将内听化作外达,在诗中自由喘息——
你很好地想了想身内和身外,
竟无任何知觉。你光着一只脚从梦径起身
来到这首诗中,并不需要摁下趾印。
——《无可选择的人》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顔梅玖:寂静的力量
叶朗:野草拔节的声音
杨勇:想象的艺术家
失速的飞翔----悼念3.21空难同胞
弹片撕裂天空(7)
桑克: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