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人肉他爹
作者:马寒松
播讲:大 树
崔金堂排行老二,人称崔二。自打四十岁上才得了宝贝儿子肉肉,人们叫肉他爹觉着顺嘴儿。
肉他爹这二年变脾气了,倔巴巴棍子赛的凡人不理,沾不沾还脸红脖子粗地跟儿子抬杠。大伙都纳闷儿,老头子这是怎么了?
话得从头说。
那阵儿,提起摆摊捏面人的崔二也算有点名气, 年轻、手艺好,没脾气,笑呵呵地不着急,四下大人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崔二捏面人赚钱养家不假,要说他单为一个钱字,那不对。崔二是打心里爱这行手艺,他觉着这玩艺儿里面有学问,有琢磨头儿。

当初,崔二学这点玩艺儿没少费劲,师傅哪这么顺顺当当地教给你?对了,都告诉你,他的饭碗子找谁去?得偷,手艺都是悄悄地学来的。崔二手巧脑瓜子灵性,没几年工夫,手艺超过了师傅。
他捏的活,你挑不出毛病,色面子一上手,三团两团,揉捏搓压拍粘捻,红黄蓝绿紫黑白,一会儿工夫,一个活灵活现的面人就立在苇子棍上了。而且,崔二能边捏边唱:“齐天伲个大圣是孙悟那个空……”等唱完了,猴儿也捏完了。这阵儿,只要你说声“这位师傅手艺真棒”,那么,你就是没带钱,他也会把刚做好的面人送给你,他说:“天底下识货的比不识货的多。”
崔二不光手艺好不重样儿,有人缘儿唱词有趣招人喜欢,还有绝活呢。别人捏的面人顶多放十天半月,干了就裂了,崔二的不,谁知他在糯米面子里兑了什么佐料,棍折了,面人不裂。这一手,崔二跟师傅一样,谁也不告诉。
摆了几年摊,崔二慢慢地不满足那些金鱼娃娃,老渔翁、孙猴儿猪八戒了。他灵,看了戏记得住,于是他就成段成段地做戏里的人物。全出《盗御马》人物,全出《杨家将》人物,全出《空城计》人物,一套一套的。这么着,小摊越来越兴旺。
不知多咱,崔二老觉着身子后面老有个人站那儿看,大高个儿,文质彬彬戴个瓶子底儿眼镜。
“您是……”崔二有些纳闷。
“我姓黄,很喜欢您的作品,能把您所有的式样都捏一件吗?有多少,我都买下.”说着,掏出钱。
这样的主顾,崔二没遇到过。这么尊重人,还“作品”呢。这不是一般人物,崔二寻思。
等到下一次,崔二把好几套人物送到黄先生府上去时才知道,敢情这位是工艺美术学院的大教授,专门写砖头那么厚的书的人。
黄先生为人太好了,要跟崔二交朋友,还说,面人艺术发展了好几百年了,是中国优秀的民间传统工艺品,可千万别失传了。
后来,黄先生写了本书,里面照的面人,全是崔二捏的。崔二这才觉得自己的手艺第一次被人看重。黄先生这样的,才是真有本事的人,跟这样的人来往,长能耐,长学问,手艺才能越来越精。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黄先生研究崔二的面人,崔二敬重黄先生的学问,一来二去,俩人成了好朋友。
好着好着,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来了。可了不得了,红卫兵小将逮嘛打倒嘛;说崔二这些玩艺儿封资修,比“四旧”还旧,横扫了。念你是劳动人民,先留着你不斗,但面人绝不许你再捏了。
崔二气不忿,去找黄先生。没想黄先生也遭了大难,成了“反动权威”,批斗、游街,连文攻带武卫把人折腾得混身没一块好地方,还把他写的那些砖头书都烧了。黄先生咽不下这口气,跳河了!
崔二回到家象掉了魂,关起门“妈拉操的”骂了三天大街,把他老婆吓得都尿裤了。末了,崔二六神无主,觉得活着没劲,也想跟了黄先生去。
就在这阵儿,崔二老婆奇迹般地给他生了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这就是肉肉,四十岁得子!这小子一声响亮的啼哭,把崔二从阎王爷那边拽了回来。虽说这孩子生不逢时,可给了崔二一点希望,为了儿子,活着吧!
可人都有毛病,肉他爹一辈子就爱这个面人,不让捏了,他手痒痒。何况,这是门手艺,黄先生那么看重,丢了实在可惜。
有人说你不会捏个样板戏吗?还能宣传宣传毛泽东思想呢,一举两得。
肉他爹一听也对,起码可以练练手。他和好面,敬心敬意地捏,等捏好看,又赶紧团巴团巴扔了,可不,英雄人物方海珍,智斗钱守为胸怀全世界,屁眼儿插根棍儿叫什么玩艺儿?说不定哪位告你状,说你污蔑工农兵形象,造反派打不死你才怪呢!得了,别给孩子大人惹事了,老实忍着吧!
苦中有乐,儿子肉肉是老两口这十几年的开心丸。肉他爹嘴里不说,心里老是盼着儿子长出息,将来能成为黄先生那样的人。肉肉也真灵,五岁上用像皮泥捏的小猫小狗赛过真的。肉他爹心里高兴。穷虽穷点,可他一门心思都花在儿子身上了。
苦日子不能没完没散,世道总有个改变,这些年大不一样喽。肉他爹临时工转了正,去年退休也不用为生活操心,心气也越来越好。儿子也争气,这不,高中毕了业,考进了美术学院,大学生啦!肉他爹做了一辈子的梦成真的了,美得他走道儿都屁颠屁颠的。老爷子一高兴,又鼓捣开他那面人了,他要让儿子看看,别胡里巴涂的觉得自己了不起,你爹遗传的呢!真正培养你长大成材的“老艺术家”在这儿哪!儿子,继承继承吧!
可是肉他爹的高兴没坚持多久,老爷子觉着有些不大对劲。肉肉不象小时候那样围着他看他捏小人了,小子老斜着眼珠看自己,眼神里还总有那么股子不耐烦的劲。怎么,大学生了,瞧不起你爹了?
真叫老爷子说着了。

肉肉自打上了美术学院,好象人都变了一个。没见着学到什么正经本事,先挎了个对象回家。按说老爷子应该高兴,可他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儿子心思跟他不一样。肉肉对象嘴挺能说,整天搽个大白脸,蓝眼圈画得直吓人,精瘦细长的穿件裤子不象裤子褂子不像褂子的衣服,老头就不爱看。一问大名叫“马菲菲”,不知怎么的,听着老联想起过去抽白面的。肉肉这小子也真没出息,整天跟马非菲?,他妈出去打醋工夫,俩人就在里屋亲嘴儿,真狗食。
最叫老爷子生气的,是肉肉老觉着他爹成天鼓捣那些玩艺儿太土气了,太不雅观了,老说,这叫什么艺术呀?不论哪朝哪代文官武将,脑袋上都顶着朵花,人跟面条似的要结构没结构要解剖没解剖,大红大绿楞往一块捏,色彩不协调,用个四个齿的小拢子一压,那就叫手啦,什么玩艺儿呢?
肉他爹心里更腻,儿子本事没学来,穷毛病添了不少,张嘴闭嘴这个“罗夫”那个“骡子”的,整天塑那些光着屁股的娘们儿,站着的,趴着的,撅着的,也不嫌寒碜,大模大样摆那儿,算那段儿呢?
那天,肉他爹喝完酒刚要冲盹儿,一眼看见儿子回来,剃了个两边露白茬儿中间一撮毛立立着的新潮发型,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桌上肉肉那些“作品”说:
“你……你们学校就学……这个?”
儿子摇晃着头笑了笑:
“嗨,您老人家瞧着不习惯是吧?这叫艺术,你瞧这儿,通鼻梁,叫希腊型,跟咱中国人的瘪鼻子不一样,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米开哲罗达芬奇……”
“放屁!”老头最腻味儿子老是“希拉希拉”地没一句中国话。
“得得,您不喜欢,接着弄您的面人吧!您那也是艺术?别逗了,‘马路艺术’两毛一位……”
肉他爹楞瞪楞瞪眼儿,吭吃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恨儿子嘴太损,也恨自己说不出道理。
仔细寻思寻思,莫非真象儿子说的,自己的面人不叫玩艺儿?眼睁着满街的大挂历上都是光胳膊露腿的女人,哪本上印个面人?挺好的京剧评戏大鼓书卖不上座,小青年专爱听那象拉不出屎来憋得脸红脖子粗似的流行歌曲!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肉他爹百思不得其解。这阵儿,要是黄先生在就好了,黄先生也没个徒弟么?
茅坑的石头也有个翻身的时候,该着老爷子露脸。那天,文化馆侯主任领了几位干部找上门来。
“市里要搞个文化庙会,还要请您老人家带着面人艺术给咱区争光呢!”
肉他爹半信半疑。
“我那是搁地摊的小手艺,算什么艺术……”
老爷子叫儿子闹得心里也没谱了,嘴里说的话没让脑子同意。
“您就别客气了,面塑艺术,就您这一份儿。”
真叫天不转地转,没想到庙会这老玩艺儿转回来了。那天还是真热闹,压压叉叉的人挤满了鼓楼左右一条横街。耍狮子的、踩高跷的、变戏法的、吞铁球的、扛中幡的、跑旱船的、耍叉子举墩子的,扎灯彩糊风筝的、吹糖人画糖梨的,文化馆的人真够能耐,把多少年看不到的玩艺儿全给鼓捣出来了。
肉他爹还是老地界儿,鼓楼西高台阶上。文化馆的人还给扎了个棚子,上写“面人崔”。老头子好象浑身的血都往上涌,人也年轻了,手头也更麻利了,“刷刷刷”,不一会儿工夫,黑脸包公、红脸关羽、白脸曹操、蓝脸窦尔敦,都插在架子上了。可不,憋了二十多年了嘛!
大人孩子把摊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不住嘴地叫好,肉他爹更来了劲,翻着花捏,嘴里还象年轻时一样地唱起来:
捏了个老头儿八十八
白眉毛白眼儿
耳朵不聋眼也不花
头上戴的本是五彩镶边
大沿草帽
身披着蓑衣钓鱼杆就在
他的手中拿
直钩钓鱼你们
哪位见过,他就是
神仙下凡呼风唤雨
辅保周朝大败纣王
的姜子牙——
这一唱不要紧,引来了一帮子外国人,穿得花里呼哨的,红眼黄眼蓝眼绿眼嘛色都有,举着照像机“呱嗒呱嗒”一个劲地照呀,又掏出一大把钞票,伸着两个手指头,叽里哇啦地也不知嚷的嘛。后来翻译说,外宾说你的艺术太精彩了,每人想买两个面人。肉他爹这才明白,说要俩可不行,那还不得捏到天黑呀,每人一个吧?再说,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哪。老头子心里那个美呀,挣几个钱算嘛?这是真正的中国民间艺术,让你们老外开开眼见识见识吧!
老外们一个个接了面人,乐得“哈甲哈罗”直亲嘴儿,一个劲地“咕得儿”。有个满脑袋卷毛红头发的胖子挤到摊子前,挑着大拇指连说:
“歪驴,膘得儿福儿!”
肉他爹眨巴眨巴眼,这老外是不是转着弯儿骂人?要你这么几个钱儿,买中国的大艺术,还说我“得膘儿得福儿”?肉他爹刚要翻脸,翻译说,他说你的面人艺术太美了,太漂亮了。肉他爹仔细看那外国人表情的确不象骂人,才放了心。
打那儿起,崔家小院兴旺起来了。文化馆把外贸局的人领来了,说肉他爹是有待开发的“资源”;旅游局的人来了,说面人是最有代表性的工艺美术纪念品,要订做;美术学校的老师们也来了,要请肉他爹讲授“面塑艺术”的技巧;晚报记者写了篇专访,说他是“民间艺术家”;电视台来人把他的面人都照走了,说这是研究民俗学的形象资料……
这阵儿,肉他爹被人捧着敬着,老太爷子赛的,大伙都是“崔先生”、“崔老”,小姑娘的一口一个“崔老师”,叫得那个甜哪,换个人,非晕了不可。肉他爹心里明白,瞎鬼去吧,真懂眼的,还是当年的黄先生,那才是正经看重艺术的人哪!
肉肉这会子有点见傻,面人如今真成艺术了?眼睁着大把大把的钱换回来,还净是外汇券,太来劲了!自己那玩艺儿艺术了半天,中国外国没人要,能耐了半天换不回一个屁子儿,马菲菲逼他买摩托车的钱还没着落呢。
老爷子知道肉肉象个红眼老鼠赛的,心里正在折饼儿呢,假装没看见,哼着唱着捏他的《一百单八将》。时不时地还叨叨两句:
“这年头,马路艺术不值钱哟!”
肉肉觉得没劲,拿了个土簸箕把自己摆了一桌子的那些玩艺儿收出去,吭吭哧哧地说了句:“我住校去了,没事别找我。”就扭头走了。
老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啊”了一声没“啊”出来,儿子已经没影了。
这阵儿,没有儿子跟自己抬杠,老头儿忽然觉得缺点什么,孤单单地没滋没味,活儿也懒得干。
等到肉他爹的《一百单八将》都插在架子上的时候,肉肉挎着马菲菲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老爷子巴巴地望着儿子,心里有些想请儿子原谅自己:
“爹,您说外国人为啥要掏钱买您的面人?”老头儿听儿子说话,气儿好象又粗了。
“这是中国的……民间艺术品。”老头儿好象底气不足。
“不,这是外国人吃饱了没事,为了满足好奇,以,拿您当了出土文物了。外国先进,巾国落后,他们专门花钱来看这落后的土玩艺儿,还艺术呢,拿您找乐儿呢!哪挨哪呀!”
说着,肉肉一搂马菲菲的细腰要走,两人一直脖子唱了一句:
“噢噢—噢——一无所有——”
“滚!”老爷子大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哟!黄先生,莫非除了您,这道理就没人说得清么?
1989年12月

【作者简介】马寒松,男,出生1949年。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现在任天津画院研究员、天津画院终身画家、天津美术学院客座教授。1990年在香港首次开展个人展并签约于香港。多次在美国、日本、加拿大、英国、新加坡、香港、台湾地区举办个人画展。在国内多个城市举办个人画展。作品入选四、五、六届全国美展。有多篇艺术理论文章发表在各地刊物上。

【朗诵简介】邹坚(大树),退休电视新闻工作者,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河北廊坊师范学院客座教授,天津市老年人大学朗诵研究会委员、天津薇电台、天津朗诵艺术团等多家朗诵团体成员。

微信公众号平台《江南诗画艺术院》创建于2016年1月31日,《桃花艺苑》创建于2016年4月20日,《红月亮诗画艺术社》创建于2016年6月21日,《晓犁文化传媒》创建于2017年6月21日。以文交友,文学之旅与您同行,美文美声与您共赏。
——总编: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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