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
清人李斗诗中的“郑庄”与“姚荔”是谁?
学友某君问:清人李斗《永报堂诗集》卷三《蓼洲岁暮答周大別驾周二明经兄弟》诗曰:“荻实不出境,薏苡勿载归。哲士贵自明,知者恒先知。林非独木成,阴岂高树为。人外试缅想,此行将尔堕。郑庄不有许,至性呈诸词。姚荔思在远,岂为他人欺。前人见蹉跌,后人怀箴规。苦役庸何伤,扣舷适所宜。滕王古豪杰,高阁何崔嵬。阎公敬爱客,安得无华辞。子山赋灵光,子安继前徽。有才不得死,皆为年少移。帆张匡庐东,帆卸匡庐西。豫章富乔木,红蓼徒荣滋。况经落实秋,百草无其姿。繁英不久驻,逝景焉可追。一年重归馀,载驰还趣期。黾勉故人心,疾剧游子悲。岁德有时绝,春日来迟迟。蛇足每亡酒,余何为此诗。”
“郑庄”,见《史记·汲郑列传》。
请问“姚荔思在远”句用的是什么典故呢?

钟振振答:《史记》卷一二〇《汲郑列传》曰:“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於戹,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然其餽遗人,不过算器食。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脩絜。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馀赀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细读其传记,似无一事与“不有许,至性呈诸词”云云相关,故李斗诗中的“郑庄”,恐非汉代的郑当时,当另有其人。
其人为谁?窃以为当指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左传·隐公元年》曰:“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说的是郑国的国君郑武公娶了一位申国女子武姜。武姜生了郑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出来,使武姜遭受了惊险,因此给他取名“寤生”(难产的一种,胎儿的脚先生出来。“寤”,通“啎”,逆也),并且很厌恶他。武姜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等到庄公即位了,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东虢国的国君虢叔就死在那里(东虢国,为郑国所灭)。如果分封其他城邑,都照您的吩咐办。”于是,武姜便请求将京邑封给共叔段,庄公答应了。因为共叔段封在京邑居住,故称“京城太叔”。
李斗诗中所谓“不有许”,似即指郑庄公不同意把弟弟共叔段封到制邑去。而郑庄公之所以不同意把弟弟共叔段封到制邑去,主要理由是东虢国的国君虢叔死在那里,不吉利。因此,李斗称他“至性呈诸词”——关爱弟弟的至情至性呈现在他的言辞里。(后来,共叔段在京邑蓄谋叛乱,夺取郑国国君之位,郑庄公发兵讨伐,共叔段乃逃往共国。关于此事,后世学者每以为郑庄公老谋深算,对共叔段采取了欲擒故纵的策略。但李斗此诗对郑庄公的评论显然持肯定的相反态度。)

古代文献里,“郑庄公”省称“郑庄”之例,往往有之。如汉王粲《为刘荆州谏袁谭书》曰:“今仁君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三国吴韦昭《国语韦氏解》卷二曰:“平王东迁,依郑武公。桓王即位,郑庄佐之。”晋袁宏《后汉纪》卷一三《孝和皇帝纪》上载何敝曰:“昔郑庄不防段叔之祸也,后更滋蔓。”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一三《国亲刑》曰:“小慈失教,郑庄成叔段之诛。”刘知几《史通》卷五《载文》曰:“郑庄至孝,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裘》之什。”宋黄震《黄氏日抄》卷七《读春秋》曰:“郑庄之大恶,在伐周,未必在克段也。”《宋史》卷四二三《李韶传》载韶曰:“春秋之初,无君无亲者莫甚于郑庄。”明陈山毓《陈靖质居士文集》卷五《赋选序》曰:“体由自制,郑庄、晋蔿之赋也。”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三〇《经部》三〇《春秋类存目》一《春秋疑问》提要曰:“明姚舜牧撰……乃于‘郑伯克段’则曰:‘此郑事也,鲁《春秋》何以书?见郑庄处母子兄弟之间,忍心害理,凡友邦必不可轻与之。’”皆是其例,可参看。
至于“姚荔”,古代文献中未见此人名。窃以为当指南朝陈名臣虞荔。《陈书》卷一九本传载,虞荔(503—561)字山披,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历事南朝梁、陈二朝。陈文帝时,官至太子中庶子,领大著作,东扬、扬州二州大中正。“时荔第二弟寄寓于闽中,依陈宝应,荔每言之辄流涕。文帝哀而谓曰:‘我亦有弟在远,此情甚切,他人岂知。’乃敕宝应求寄,宝应终不遣。”虞荔因以感疾,卒年五十九。按,陈宝应当时为陈闽州刺史,是地方割据势力,有二心。故虞荔甚为二弟虞寄担忧,恐其为陈宝应所欺骗。李斗诗曰“姚荔思在远,岂为他人欺”,似即用此事。陈文帝所谓“我亦有弟在远”云云,尤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它应该就是李斗诗“思在远”三字的出处。
剩下来的问题是,“虞荔”可以称“姚荔”吗?可以的。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二《十虞·虞》曰:“虞(按,虞舜)有天下,号曰虞。子商均因以为氏。”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一〇《三萧·姚》曰:“姚,出自虞帝(按,虞舜),生于姚墟,因以为姓。”是“虞”“姚”二姓氏为同源,皆出于虞舜。那么,为什么李斗不直说“虞荔”而偏要改称“姚荔”呢?是为了避讳,因为好奇,还是出于误记?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李斗诗里连着用的这两个典故,都指向兄弟情义。从全篇文字中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它可能是与“周大別驾周二明经兄弟”家族中的某件涉及兄弟关系的具体事项有关联。虽然,其详情如何,还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