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有一片海

作者/谢景慧

小时候，我时常光着腚在小河里游泳，村里的奶奶、婆婆、大嫂什么的就在岸边的小码头洗衣服，她们或搓或洗或捶。但她们捶衣服时，每捶一次，河南岸就会传来“澎”的回声。幼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南岸也会有捶衣服的声音啊！”。她们边笑边逗我说：“因为南边有一片海”。我不信，决意探个究竟，河面宽百十米，水深不到一米，我狗刨式游到了河对岸，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良田，远处一道小山梁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海，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后来，我带着年轻人的梦想和满腔热血，来到了一所周遭是喀斯特地形、四季弥漫着桂花香的军事院校学习。毕业那年，祖国西南边陲方向战事未了，响彻边境的枪炮声时不时传到母校的上空。填写毕业志愿时，我意志坚定地对老师说：“去西南，我要在那片山岳丛林中绽放自己的青春和年华，哪怕血洒疆场也在所不惜。”老师用慈祥而赞许的目光看着我，缓慢而又不容置疑的对我说：“不，去南边吧，那儿有一片海，形势更复杂，任务更艰巨，更需要你。”海，是什么，我依然不知。

我遵师训，带着整箱的精神粮食，满脑子的英阿马岛海战、历次中东战争、自卫反击战等提练出来的新军事理论外加满腔热血，雄心壮志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巧的是，列车上正播放着苏小明的“军港之夜”，那优美的旋律、诗意的歌词，给我一片曼妙的海的全景，我幻想、我憧憬，我陶醉在“军港之夜”里。

 列车将我载到了那个古老而又充满现代气息的商阜，一座充满勃勃生机而又纯洁美丽的港城——湛江。

我在那生活了几年。训练、学习之余，我徜徉在码头上，看那硕大的战舰、高昂的炮口、林立的军用天线以及川流不息的各类渔船、商船、货轮；漫步于南国独有的椰树林下，欣赏那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光洁滑亮的椰树；伫立在中国唯一的玛珥湖---湖光岩的山顶上，吮吸着不远处海边飘来的夹着鱼腥的空气。

我想，这里是港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南边那一片海吧”，也是我人生的起点站了，我人生的第一张白纸将从这里开始书写。但美丽的风景、繁华的城市、时尚的人群告诉我，那不是真正的海，充其量只是一个港湾、一个具有重要军事价值的港湾。我在继续寻找着我心中的那片海。

一次偶然的、突发的军事行动，将我带到了南边那片真正的海的中央，我站在几块礁石搭建的建筑物上，放眼望去，礁盘上的海水是蔚蓝蔚蓝的，深海处是墨绿墨绿的，翻滚的波浪像片片莲花此起彼伏，很有诗意；而天空却是湛蓝湛蓝的，似乎可以望穿穹顶，偶而飞过的几只不知名的海鸟更是增加了视觉冲击感。这就是海？我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海了，而且是南边了，我很是欣然，没想到儿时的不解，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没想到儿时的梦想，竟在不经意间实现了。于是，每天，我早早起床，来到岗楼顶，看到了在大陆、在近海看不到的日出美景，近距离感受到了旭日东升时晨光初露产生的万千云彩风情；傍晚，我坐在平台上，看到了夕阳西下时霞光万道、气势恢宏、画家笔下也难得一见的缤纷云彩；晚上，我躺在床上，数着满天繁星，聆听着床下轻轻的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海水声及不远处轰隆、轰隆的波涛声，真实体会到了“头枕着波涛”的美好情境。

但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我和我的战友们对那片海不怎么感兴趣了：首先是炙热的气温让人受不了。南沙长年气温高达30多度，每天都是一身汗，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一身汗、站起来稍活动一下也是一身汗，很想洗个澡，但南沙每一滴淡水都是从千里之外的大陆运过去的，别说洗澡，就是饮用，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在官兵眼中，礁上的每一滴淡水都贵如油，根本不敢奢望每天洗个澡，于是，盼望着老天能下雨，让大家通通快快洗个澡。但得问老天下不下雨，更确切地说，看老天能不能将雨下到礁堡上，要是既下了雨、又刚好下在礁堡上，就能舒缓大家的心情，但这是可遇不可求。其次是潮湿的海洋气候让人受不了。南海深处，空气潮湿。刚上礁时，我不知道海洋气候的特点、更不知它的厉害。因为热，我每天赤着上身、穿着大裤头，但两个月后，原本身体非常强健的我，竟然爬不上两层楼了，其他战友也一样。再次是狭小的空间让人受不了。那座简易的、狭小的、坚固的防御工事大约200平米左右，战友们就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吃、喝、拉、撒、睡全包了，走出这个范围就是海水。这对于年富力强的战友来说，无异于困在笼子里的老虎。四是与世隔绝的环境让人受不了。南沙群岛离大陆实在太远，礁上有电视但收不到信号、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新闻，得不到外界任何信息，妥妥的与世隔绝。

正因为大家没有了话题，久而久之，寂寞、郁闷、难受时时袭击每一个战友的心，我也不例外，面对如此残酷、如此恶劣、如此不适合生存的环境，我彷徨：这就是传说中的海？这就是苏小明歌词中美轮美奂的海？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追求？我不断地问自己。后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对着大海吼，对着大海叫，没脾气了，我就对着大海喃喃自语，我对着鱼儿说：鱼儿，鱼儿，你帮我托话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母吧，就说我很好。鱼儿不语，摇摇尾巴，游向了它的世界。我又对着海鸟说：鸟儿，鸟儿，你飞得高、看得远，麻烦你把我父母的情况捎回来，好吗？海鸟不鸣，振振翅膀，飞向了它的天空。

没有人理我，我发誓，再也不来这片又苦又令人难以接受的海了，正当我想打退堂鼓时，有一件事，震撼了，也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一年，海军一支舰艇编队出访南亚相关国家，完成任务返航途经我驻守的那片海时，他们在我们礁堡边上停了下来，出访官兵登上了我所在的礁堡，并将他们舍不得吃的泰国王后送的水果和节省下来的蔬菜送给了我们。在与我们拥抱时，他们说：过了马六甲海峡，进入南海后，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心里踏实多了。“进入南海”“自己的家”，这几个关键词极大地震撼了我，我想：就这么斗大的礁堡，还与“家”相关联着？

我在思量：我的想法是不是太过于自私？我的想法与那一句“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家”的精神是不是相悖？

我改变了主意，并坚持完成了当次守礁任务。

那以后，我还遇到了众多与那片海相关的可歌可泣的人和事。

那一年，一名独臂老教授，为了寻找南边那片海自古属中华的证据，放弃优越的生活环境、放弃安享天伦之乐，不顾个人安危，自费租了一条不到80吨的渔船，以大海捞针的方式，在那片浩瀚无边的大海里苦苦找寻最古老、最原始、最有说服力的证据。那片海，无风三尺浪，即便四、五千吨的战舰，也摇得天晕地暗，更何况区区一条小渔船！但他经受住了考验，找到了他苦苦寻求的证据。

那一年，上级机关组织珠江三角洲的6家共建单位赴那片海慰问守礁战友。成员之一——广州市大南街慰问成员——一名花甲老人、归国华侨——登上礁后，面对鲜艳的五星红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手，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并抱着旗杆热泪盈眶地说：没想到！没想到！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在远离祖国大陆这么远的地方，竟然有我们的五星红旗在高高飘扬，竟然有我们的子弟兵在驻守，这是我们国家强大的表现啊！希望祖国更加强大，我们海外华侨的社会地位就会更高。

……

那片海连接着中华儿女以及海外炎黄子孙的心。

正是这些沧海一粟激励着我，鼓舞着我，我对“今朝立业南沙，千秋有功国家”“南沙是我家”“有国才有家”有了更深的理解、更深的体会，也感受到了他们无言声音的感召力。

随着守礁次数的增加以及守礁时间的延长，我对那片海也有了进一步了解和认识，更坚定了我的理想信念，我要克服困难，坚守好那片海，决不能出任何差错，决不能辜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不辜负海外赤子的期盼。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坚持就是16个春秋。虽然条件艰苦了点，环境恶劣了点，但它给予我的，是我人生无尽的收获与财富：

我收获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死情。那是一个天空低垂、乌云密布的午后，一个大年三十的日子，一个在大陆举家团圆即将吃年夜饭的时间。一次军事行动，那位姓何的战友就在我的怀里静静地去了，没有振臂高呼、没有豪情壮语、没有只言片语，几名军医穷尽了一切措施，也没能挽救他那不到二十岁的生命。为了那片海，他就这么走了。当晚，面对已经备好的年夜饭，众多战友没有一人动一下筷子，没有一人尝一口清汤，整个礁上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年初一，当烈士的遗体魂归那片海的深处时，我听到了军舰悲怆的气笛声、看见了那帮铁骨铮铮的战友们两眼缀满的泪水，是那样的悲伤、那样的不舍、那样的留恋、那样的惋惜……

我收获了什么是坚忍。那片海离大陆太远太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如何战胜恶劣环境给自己带来的不利影响，就成了能否守好那片海的首要。许多战友为了那片海，默默地奉献出青春、奉献出汗水，赢得了人民的爱戴。受他们感染，16年里，我也不断地鼓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忍耐、忍耐、再忍耐。我凭着那份坚忍，与众战友克服了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顺利完成了那片海的守卫任务。

我收获了什么是上甘岭的坑道精神。《上甘岭》的坑道战中，一个苹果

在指战员手中传来传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先吃。在那片海上，我的身边，也活生生地上演了这一幕，一条不到二两的小小黄瓜，20多人谁也不愿动筷，一条菜梗，即便再老，也舍不得扔掉而炒着吃。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由于各种因素，我一度进饭堂就反胃，吃不下饭，但为了生存，为了守好那片海，我用冷开水泡着饭，强迫自己咽下去，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电影《上甘岭》那位先辈强咽饼干的镜头。

我收获了什么是祖国需要。一次，记者采访一位曾参加过西南边境战斗、蹲过猫儿洞、后又在那片海执行任务的战友，他姓蒋。记者问“你蹲过猫耳洞又驻守过高脚屋，有何感受？”“南沙不是人呆的地方。”“既然不是人呆的地方，为何还要去？”“祖国需要！”另一位李姓战友，长途跋涉、几经转辗，好不容易从那片海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东北老家探视父母。然而，他前脚刚进家门，一封“见报速归”的电报就追了过来，他来不及品尝父母为他准备好的一桌子菜、也来不及跟年迈的父母寒暄，从桌上抓起两个窝窝头，拔腿就往火车站赶。记者问“为啥？”，他嗯咽着说“祖国需要！”是的，那片海是国家的核心利益所在，是中华民族的核心利益所在。基于此，我的战友中，无论是家境殷实的还是经济一般的，无论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还是入伍前已在社会上小有成就的，无论是新婚燕尔的还是因病住院的，只要一句“南沙需要”，他们均毅然决然离开自己心爱的女朋友，怀揣孝敬父母的那颗心，唱着南沙人自己作词作曲的《南沙卫士之歌》，奔向那片海，并为之付出、为之辛劳，默默地坚守着心中的那份理念。

“东皇去后韶华尽，老圃寒香别有秋”。而今，我虽早已离开了那片海，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享受着经济社会改革带来的幸福，但魂牵梦萦的依然是南边的那片海，那片让我为之付出美好芳华、美好岁月而又无怨无悔的海，那片风情万种、魅力十足的海。每当我奔波在粤港澳大湾区栉比鳞次的都市中，又或是流连在松湖烟雨的荔枝林深处时，我总会翘首南望，让思绪的野马追寻南方天空下那片浩瀚的海。

哦，南边的那片海，您好吗？我真想插上一双翅膀，再飞到您的身边，聆听您的唠叨，倾听您的喜、怒、哀、乐，再享受一番您那温暖而带咸味的阳光浴，尤其是很想踏上原属中华但目前尚被他国侵占的领土，至今，我为我当年未能踏上原属中华目前尚被他国侵占的领土而深感遗憾，这是一名老南沙人对那片海最真实的情愫。

我相信，随着祖国的强大，那一天一定能实现，那一天也一定会到来！

我期盼着。

谢景慧简介：1965年出生于湖南省郴州市。1984年入伍，曾任职于陆军某野战师、原海军南海舰队陆战队某旅、原海军南海舰队南沙某守备部队，曾先后就学于某陆军指挥学院、某海军指挥学院，从戎21载，在蓝色国土上沐浴边陲月光16个春秋，曾是军事学某核心期刊优秀作者，在地方党报发表理论学习文章1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