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没有年轮的花
年初五,天难得这样晴朗,真是江南冬天少有的好天气。昨晚是北京冬奥会的开幕式,一朵雪花一束火苗,雪花微亮,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守护,让其在冰雪之中同样蕴含生机。
开幕式结束,我去房间看奶奶,发现她睡得正香,沉浸在一种平和的幸福中,像个小孩子。
我设想过很多有关衰老的表现,就像是在观察一朵花。一朵花的花期该是怎样的?标准答案是从发育成熟,花朵开放,再到传粉受精,最后枯萎凋谢。等待花开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而捕捉花谢只需要一眨眼。
那么一个人的衰老呢?文献里能读到的,大都是随着年龄推移功能不断衰退的系统,随之而来的是日渐明显的身体表征,断片的记忆思维,最后是困于床榻,陷入永恒的睡眠。当我把这根时间线拉长,试图用科学的语言去解释奶奶的衰老,发现我并不能准确地定位相关时间点。她的衰老好像是岁月在某个时刻突然加速,如同墙角的剥落,一转眼就坐上轮椅,变成城市之中的穿堂风。
我的奶奶,1929年生人,经历过动荡与战乱,见证过新中国的诞生,沐浴过改革开放的春风,在新时代的潮平两岸阔中安享晚年。

我与她初相见在她七十岁那年,瘦小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发量却出奇的多,在老照片里笑成一尊顶着三七分蘑菇头的弥勒佛。奶奶参与了我的整个成长,与我同坐碰碰车,早晨上菜场给我买清汤或牛肉面,任我养的小狗肆意撒娇,悄摸地叮嘱我多学会忍让。
时间的停驻大概也与人有关。
老式小区的楼房对着楼房,树虽茂盛却数量少,电线垂吊、油烟弥散,最里头的一栋一楼被树荫遮蔽,蝉噪的下午很快就会围上一圈坐着小板凳的老头老太太,穿凉爽的纱卦衬衣,手里摇一把蒲扇。奶奶那会儿很健谈,喜欢听戏交友,夜里吃过饭就步行去隔壁剧院看采茶戏,也喜欢捡瓶子收废纸,整整齐齐摞好放地下室等着卖。在老房子里住着时,我丝毫没有考虑过衰老这件事,只在拖着毛绒娃娃比身高时暗暗想,我一定要长的比奶奶高,腿也要比奶奶长。
离开的时候我没想再回来过,想着房子在记忆就在,时间往前走,我往前走,奶奶也往前走。奶奶却回去过好几次,找老友,逛广场,听戏,沿途收捡些废品。再后来,城区改造,整个小区拆迁,哗的一声变成平地。
在新小区没待上多久,奶奶也有了新的生活方式,带一块干净的毛巾,下午两点出门,五点半回。这里小区多,一墙之隔,她又认识了更多的人,有同乡,更多的比她年轻,常常是大家说,她在一旁听。大概就是这会儿我发现她有些不一样了,不再能一口气爬上六楼,想要帮忙洗碗刷锅时也不太端的起装满水的盆。我受杂志文章的影响,想着老人家要适当的做点自己的事,这样才会有被需要与满足感,便在一旁等她熟练地烧热水洗贴身衣裤,只教她分清牙膏和洗面奶,不插手她乐意做的事。等我俯身给她示意时我才想起来小时候的愿望,此时我早已长得比她高,腿要比她长,什么时候实现的呢?我不知道,岁月知道。
奶奶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我家乡话说的别扭,她也乐此不疲地与我讲话,说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语气平缓地说原来也有多苦的日子,等到了现在也有多么好,“现在老太太讲时尚,也能烫头发”。

“我奶奶的戒指咋被骗的?”
“那人骗你奶奶说是你爸爸的同事,夸了几句,说自己有困难,你奶奶就把戒指给他了。”
“在哪被骗的啊?”
“超市门口。”
奶奶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颇为轻描淡写,乐呵呵地说“破财迎安乐,破财迎安乐”。
我的奶奶很真诚,很柔软,也很乐观。这里的真诚不是人们用来赞扬的词语,我说的真诚更多的是她对自己没有纠结,无需对立和解。即便事后她意识到自己是遭遇骗子,但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个人是真的需要帮助,加之对方有对自己孩子的认可,失去一枚戒指,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等到奶奶九十岁生日一过,我上了大学,寒暑才归,见她的时间变少,分别时间变长,才倏地发现她正在迅速衰老。先是敲门无人应答,不再每天出门找老友,更多地躺在沙发上数扑克牌,再后来记忆出现偏差,分别久的儿媳也想不起来名字,更认不得几个小辈的样子。我心中大怮,明明才几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就这样老去了?
我说不清楚,人一旦进入迅速衰老的阶段,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延缓,更没有办法逆转。每一次回家,我都会见到进入一个新的衰老周期的奶奶,从需要别人搀扶到只能借助轮椅行动,到如今下半身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自己安坐一隅,从开始自言自语到无论怎么逗弄都不愿意回答的安静。这几天拜年,一大家子人都挤在小小的房间,给她换药,为她翻身,扶她坐起吃米糊。姑姑们说起除夕前夜突然的短暂昏迷依然是心惊不已,小姑姑听着就躲在一旁抹眼泪,我看着这个翘着兰花指勺挂面送进嘴里的老神仙,和那个需要借助呼吸机和营养液的老人家判若两人。有几位姑姑伯伯轮番照料,她见过了更多的面孔,看见了许多事物,逛了离家不太远的远方,但是她不说了,也不愿意分享,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仰着头努力辨认每一张脸,或许她听见了我们的每一句交谈,又或许只听见人声嗡嗡,大脑进入了一个更为忘我且自由的世界。
今早我起时奶奶已经醒了,脸上红扑扑,呼吸声有点重,我如往常一样喊几声奶奶,她打量我良久,回应了我一句“奶、奶。”
我想起《寻梦环游记》的一句话,Recuérdame. No llores por favor. Te llevo en mi corazón y cerca me tendrás.(请你记住我。请不要哭泣。我会把你带在我的心里,你就有我在身旁)。去年冬天,我带她去了我的学校,逛了大商场,看了广场的音乐喷泉,她很开心,笑容收不住,在二十年前我同她合影的地方主动伸手比划一个耶。
眼前这朵花的花期依然进入尾声,她不像树,在沉默的岁月中在自己的枝干上刻下年轮记录历史, 她只是一朵花,老去也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努力地汲取营养,活得平和又自然。
这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谌若璇,江西师范大学,财政金融学院18级会计2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