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别裁】梦也无声:《胡笳十八拍》之四——情感迸发的轨迹
高低错落意弥深,漫卷凄风血沃心。
十八拍成天下曲,文姬归后始能吟。
与《悲愤诗》的现实线索不同,《胡笳十八拍》完全是沿着情感发展深化的逻辑线索展开,从第一拍的“当告谁”和“无人知”开始,到第二拍发展到“自悲嗟”,其结果是“何时平”,从不平开始生发,心情更加恶化到“益凄楚”,从凄楚继续深化,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其思绪开始向纵深延展,那种悲叹那种压抑那种孤单痛苦翻成了各种欲说无言的无奈,“意弥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无奈和无助,抽象的感受到此进入极端的痛苦中,这痛苦到了极致,已经没有了继续发展下去的余地,情绪的发泄开始转入现实的考量。
心情恶劣到这般地步,可想而知,诗人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她用了一个借代的方式,用“欲罢弹”来表达自己活不下去的感受。从“欲罢弹”开始,是从极端恶劣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开始考量自己的生存状况,考量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的重大问题,到此,诗人的悲愤之情只用了“恶居于此”这四个字,表达了对自己现在的生存状况的深恶痛绝,这样的情绪状况,生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这是第七拍,“恶居于此”这个音调本身的压抑感,与此时的绝望相映衬,像一个休止符,把情绪推进到了第一个极致高潮的前夜。
接着,诗人爆发的情绪像潮水般倾泻出来,不能生存下去的意念刺激着她的柔弱,她发出了这一连串的天问:“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这是全曲的高潮部分,也是诗人情绪的一个爆发点,前面七拍的步步递进,将情绪推向了爆发的顶端,在最顶端的部分开始下滑,诗人用了“心转愁”这样相当理智的描述,从“意弥深”到“心转愁”是一个情志觉醒的过程,在这个情绪爆发点上,诗人的身心经历了一次相当程度上的死亡体验,在八拍的呼号声中,灵魂一度离开肉体,飞升到无穷处,恍惚间,诗人经历了死亡濒临的高峰体验……
在这一拍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的灵魂情志渐渐苏醒,回复到现实中,痛苦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神。
先是想到了自己,正当盛年却虚度此生,接着想到了家国的命运,“城头烽火”疆场杀气,她已经没有了情绪,这恶劣的心情变成了滴血的泪眼,更进一步地深入内里痛彻骨髓, 此时已不是愁和怨能一言以蔽之了,她感到了身心的切实痛楚。
因为她产生了一念希望,有了去与住的选择机会。
此刻“弦急调悲”传达了她内心激烈的斗争,“肝肠搅刺”是这激烈尖锐的两难折磨,比之乱离被虏受辱和孤独,这一次的尖锐对立的难题,更让她难以消化。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归汉的路,比之被虏的路走起来更加艰难,“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既是一路的见闻,更是心境的写照,终于盼到归汉的她,此时万念俱灰心如枯槁,“叹息欲绝”是此时的情绪现状,她的心连伤悲的能力也没有了。
所以,第十八拍,魂上六合,怨入长空,这一线归汉的希望反而彻底摧毁了她的心志意气。
这就是《胡笳十八拍》展示的心路历程。
现实的镜头是散乱的,随意拈来配合着情绪的起伏汹涌的节奏,而情绪的生发降落却有着清晰的、合乎生理的心理的节奏的脉络,有条不紊地再现了从生发蔓延直到高潮,再由高潮一落千丈的过程。
《悲愤诗》的现实感,和《胡笳十八拍》的节奏感,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有机的框架,全方位地展示了文姬所遭遇的那段非比寻常的人生经历和心理体验。
每一段历史都有它不同凡响的意义和影响,但唯有这一段历史,融入了建安诗人不同凡响的个体生命经历,因而有了不同凡响的色彩和不同凡响的震撼力。

梦也无声 著名诗人、诗词评论家,中国古典诗歌的爱好者实践者传播者,作家、影视编剧、影视策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