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路香雪
▓ 一粒沙
一条拦绳一腔仇,一副皮囊立村头,若有闯卡想逃费,送上仨俩枣木瘤。
QQ在河床上颠簸行驶,天色灰暗肃穆,爬上大堤没走多远,雪籽夹杂着零星的雨滴,便迎面打了过来,它们在引擎盖上激烈地跳动,在通透的挡风玻璃上纵情地打跐,在风哨的伴奏下,它们的细胞全部被激欢,每一粒,每一滴,都为这趟佘圩之行增添了史诗般的光韵。红红的引擎盖,白白的雪粒,像是在为思乡的伤口撒消炎药。
过了两个连成一体的寨子,天空中惊讶纷扬起雪花,我摇下车窗玻璃,惊喜地欣赏起苏北平原的第一场飘雪,约摸两袋烟的功夫,路面的辙印里就积起了莲藕状的白雪,放缓车速,“咯吱,咯吱,”车轮碾压积雪的惬意中,两旁的农田与灌溉渠,还有零星的荷塘都渐渐的披上了雪衣。
飞扬的雪花加剧了亲情的脉动,大妈家的锅灶,想必这会儿正是堂火雄雄,高高的烟囱也定会是不负好时光,伸出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天空中这一片片如约而至的精灵。雪景、诗意、乡情、亲情搅拌成的归心,涌动起血流迅速向右脚的前掌集结,脚趾头随之啃住了油门踏板的上沿。
我磨了磨牙齿:大妈等得急,那自然不要说了,她西屋墙上的那些咸猪蹄猪肚腊肠,已经等仨月多了,不就等我的牙了吗?还有孩子们拜年标配的红包,赶紧!赶紧!
车速提上来,爬上一道缓坡,刚转过弯来约十米处,突然被一根躺着腰的麻绳拦住了去路。
一个胡子蓄到胸窝的老头,用一根疙瘩噜秃的枣木拐杖,挑着装有一大把零钱的塑料袋,冷冰冰地杵到了挡风玻璃前。
我打开车门,正要下车与他理论,突然被从侧面伸过来的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大哥,这钱谁都得交,我跟老头说你是我堂哥,他都摇头,嘿嘿,我替你交过了,走吧。恁咋走到现在?怕你走这村这遭麻烦,就接过来了。
“久斌弟,这西村咋还设卡收起费来啦?像是私人的,没人管?感觉这老头愣儿瓜叽的,是不是头脑不好?”
“老头是我三叔的棋友,文革受了刺激,历史问题未得到解决,政策未落实,到现在一个子没拿到。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穷的叮当响,这不没钱过年吗,早几天在家写了一摞子春联,连赶几个集,红纸钱都没弄回来,年二十三又去仰化,30多幅对联,换了两条死冻鱼,气得不轻,这是重操旧业,设卡收费,报复社会报复共产党呗。”
文革间的苦役和迷茫,沉淀为现实的坚定,他用冤屈和泄愤拧成了村口这道拦路绳索,绳子的每一缕麻丝里都沾染着他的血泪,每一个疙瘩结里都紧挽着他的苦难,而每晚灯下数硬币搓票币的时候,都会让他这个旧时三青团的文化教导员 、解放初期的铁路机车擦车夫、空军后勤部的运输队队长,文革中又被游街改造,至今仍未平反的历史反革命,眼睛清亮,容光焕发。
私语完毕,久斌绕到车前走向钟楚然:“二爷,咋弄一脸的泥?唉呀,你别抹划啦,几辈子啥时候使过面膜哟,你就好好洋性一回吧,嘿嘿,嘿嘿!”
“嘿你爹个球,傻大柱开拖拉机拉活,刚过去,这龟孙,看到水坑,也不知道慢下来,我猜今个是赶着给他爹拉棺材,快的跟飞机似的,奓毛子又撅腚的,净不干好事,奶奶个偷羊又偷人的东西。
“怪人家?你光知道收钱,路上的坑也不知道垫一垫,这回你得到实惠了吧?”久斌跟了一句。
“我瘸着个腿不方便,要是看不下去,你来帮个忙。”
“帮忙?5块钱退给我,不管的话,那你就等着吧,真是一点也不糊涂。”俩人半真半假,不欢而散。
与钟楚然一块劳动改造的都陆续平反了,恢复了工作,还补了不少钱。他的申诉材料也递交上去了,估计很快就要为他召开平反大会了。
为了这一刻的喜悦,他招呼来东村的泥瓦匠,将过道的两间耳房粉刷一新,他贷款添置了磨面机,开办了十里八乡的第一家粉坊,他拖着板车去县城进日用百货,村子里诞生了第一家私人小卖部,曾经生活的重压,躯体的侵蚀,政治运动残酷的精神分解,在恢复名誉、得到补偿的前夕,都转化成了宽容和动力,注入他每一个细胞,进而迸发出空前的热力和活力。他在折腾中等待着一笔巨款的降临,他认为这样做平反的日子会不知不觉地就到来了。
然而,事与愿违,平反文件、面子、金钱、还有他急需的女人,都没能如约加入他期待的这场人生盛宴。也不知上苍的眼睛瞧哪儿去了,这老人家的慷慨都眷顾了谁?他的申诉虽然也有了一纸的回复,可回复说公安部门从未定性他为历史反革命,文革对他的改造、揪斗纯属造反派所为,他只得到了施舍性的一点可怜的抚慰金。
其实他的历史问题并不严重,因为没有恶行和血债,三反五反审查时,得以顺利放行。三青团那会,这块属于国共拉锯地区,国军来了,共军走了,共军一来,国军又走了,反正他是个文化人,笔杆子过活,谁给钱给谁干,硝烟中,没法看清前程。虽说时局动荡,他家日子还是挺滋润,父亲老实本分,打的一手好算盘,当差县公粮管理处,做簿记员,掌管全县的粮食,深得过6任县长的赏识和青睐。一个大雪天,县长问他,这么冷的天,你咋不穿皮袄?他回答到,我母亲还没穿上皮袄呢,我咋能先穿?闻听此言,县长二话没说,第2天便派了一个裁缝到他家里,为母子俩丈量了尺寸,那年腊月二十八,母子俩荣幸地穿上羊皮袄。他父亲获得县长颁发孝顺奖这件事,一时成为佳话,据说还被写入了县志。
挨着解放那会,钟楚然染上了赌博,几经棍杖伺候,悬梁吊打,均未能奏效,父亲立马把辛苦积攒的钱买了十几亩地,不曾想,地到手还没种满两茬,就赶上了划成分,父亲被定为富农,从此,家道中落。
眼下,这开粉坊开小卖部贷款指望的补偿金,又成了泡影,不把案子翻过来,只有死路一条。
上访的路开始了,一个遍体鳞伤的铝水壶,一个泛白的粗布挎包,一捆申诉信,两沓白稿纸,一条汗煮毛巾,几疙瘩咸菜。
爬火车去北京,要经过4个路局,若是运气差,上错了车得转上6、7趟,甚至更多,坐在煤炭上,手黑脸会天也会黑,就是屁股不会黑,因为有裤子裹着,坐石灰上,脸不疼手不疼天也不会疼,就是屁股会疼,因为石灰是会发烧的,此时,他的睫毛和眉毛还会跳起来斗架。碰上零担车,少则走半天,多则走两三天,一趟下来,两块坐骨交叉起来疼,疼得铰心刺肠。
倚着墙根,在半碗小米粥的馊味中醒来,一道供员工进出的小铁门将他容身的废旧道口房和铁轨分割开来。俩小时前,拉石子的专列启动时,他发现上错了车,在道岔处跳车时,身体倒地,招致右肩膀脱臼,左脚踝骨裂,轻度昏迷,此时,他又疼又饿,他捧起碗,仰起脸,明知放那是喂猫的,可还是一鼓作气,无怨无悔地给喝了个碗底朝天。
行走生命禁区不遇沙尘暴,等于煮驴肉没放大料,这点挫折算个鸟。
积攒了一点体力后,他沿着围墙一步一歪的再次寻找入口,也就是打那天起,他就没能再正步走过,他成了跛子。
一片池塘拦住了去路,几个滚圆的小毛球在漂浮的叶子上,正轻盈的觅食、舞蹈,一只大水鸡用爪子搅动着水面,为孩子们释放养料,他已经10多个小时没进食了,饥饿,瞬间催生出他的杀念,无辜的雏鸟们完全没意识到厄运的突然降临,没等表演结束,便化作了他旅途的能量。

饥饿虽然有所缓解,可肚子却一阵接一阵地咕噜,这显然是那半碗剩粥与半熟的鸟肉相互作用的结果,他撮紧肛门,跑动中,将一串混合着零星米粒的响屁,喷发在坑洼不平的月台上,这声音毫不含糊,像啄木鸟巡诊时敲击树干发出的那种声音,脆响脆响的。
中转的货运列车,在济南编组时,他乘坐的那节车厢被甩进了库房里,他被警察逮住关了起来。可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个好命的连襟,就职于车站人事科,虽然平日里与他这个坏分子少有联系,但毕竟是家人,连襟把他从派出所里捞了出来,并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安心挣生产队工分吧,不要到处乱窜乱跑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别瞎折腾了。然后,给他买了一张返程的车票,可他不死心,把车票一退,买了10个馍,灌上一壶自来水,继续北上。
烈日下,光着头穿过天安门广场,信访接待员问他怎么不戴个帽子,答曰:你们的公安局不是发帽子吗?再给我扣上一顶呗。
此后的岁月,精神的水流搬运着泥沙,在他愤怒的视野里,隆起了一座座寸草不生的荒丘,不息的跋涉中,没有终点,看不到希望,于是,1997年,他停止了长达15年之久的申冤上访,举起了仇恨的大刀,劈开了这条财路。从年初每车5元每天10~20元,到年底的每天30~50元,他确认这是余生最切合实际的活法,这条道的远方,埋藏着巨大的乾坤。
一条拦绳一腔仇,一副皮囊立村头,若有闯卡想逃费,送上仨俩枣木瘤。
他向铁路枕木上的一颗道钉,紧紧钉在了村口,一根麻绳,一顶油布遮阳伞,屁股下的柳木空芯墩,构成收费卡的全部家当。
由于地处偏远,过往车辆稀少,所以要竭尽全力不让逃费的现象发生,除本村车辆,谁都得交,县里镇上下乡的公务车,也不能例外。少有逃费的,不是村霸就是地痞。
阳光渐渐退去,密密麻麻的灰蛾子从门缝飞进来,一拨拨撞向手提灯,粘在灯罩上的肉泥很快被烘干,地面的沙土盆里,也不时地有烤焦的翅膀坠落。前者的命运如此的悲惨,可后来者却视而不见,依然是前赴后继,赴汤蹈火。
“吱吜”一声,房门被推开,钟楚然从怀中掏出一沓票子,进来的是堂屋,一架人字梁撑起的两间土房,厨卧一体,起伏不平的墙面上浮着一层朦胧的黑,梁上悬挂着一本过期多年的挂历,封面上的张瑜,见他带回了这么多票子,笑得似乎有些失态,他也举起票子,礼节性地朝她晃了晃,然后暗自道:我不光爱看你演的庐山恋,我还要照着你的样子找来一个暖被窝的。他想趁机措词抒发一下此刻的感受,便将一只手捂在了胸口上,平抑了一下情绪后,开始抓脑瓜子的搜索,好不容易将几个夹生的词语酝酿至九成熟,准备穿成串时,却被张瑜再次献上的笑容给一股脑驱散。虽然这已经是第N次被她给俘虏,可他惊奇地感受到,那天整夜心情都被她那卷翘的睫毛,弯成了房前水缸里的月牙。
不逢年过节,半天来不了一辆车,屁股坐疼了,便站起来,伸伸懒腰,松松筋骨,然后,弯下腰,将骨肉嶙峋的手,向前伸一伸,演示一下收钱的动作,过过瘾,然后再解开系在杆子上的拦绳,放行,微笑。可哪能个个都是顺民哦,对那些个先慢下来,假装交费却猛然加油冲绳闯卡的,他练就了一整套有效的专属动作来应对:让道的时候,枣木拐杖是半举着的,他表情是温和的,一旦遇上对手,起步慢的,咚地一声,枣木拐杖的弯头,就会成就你车身的瘪窝,你买都买不到的纪念品。起步快的,一拐杖舞下去,你的倒车镜就耷拉脖子了,当然,你的脖子会越挺越硬,可那又怎样呢,那些个起步特快的,那他必定是迅雷不及掩耳,后窗给你敲出个通风洞,哪嘎达凉快你上哪去啦。打官司?你去打,反正他没赢过,他也不想赢,他就是不服判决,就这一堆。
钟楚然前后辉煌了两年又8个月,据传,这个“钉子”收费卡是被一个开着英菲迪尼的少妇给拔掉的。
那女子身材高挑,红色高跟鞋,一袭紫色的狸毛披风,白皙的脖颈,深邃的双眸灿若星辰,分撮的尖睫毛闪动着三分霸气。
她像一个传说中的女侠,那天,她按着喇叭,顶着油门,在排气管的轰鸣声中,杀气腾腾地冲飞了他那根一头没有系紧的拦绳,可没走多远,又摇晃着倒了回来,车子右边的俩轮子都瘪了,她回来找扎胎的证据,她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恼羞成怒,两步跨到车前,一言不发,举起拐杖,在英菲迪尼的引擎盖上,留下了一对连体的枣木疙瘩模型。
“不知道这车啥价,你敢拦路,还砸车,活腻歪了!”
是不是你七姨姑,八大爷四姨夫三姑爷,合伙给你凑了个首付,买个车像是二手的。要么,就是没钱的干爸给买的。排气管轰的耳门子疼。阎王没推,小鬼没催,这么快,投胎去,腾着云驾着雾,冲到后坑里就是绝路。钟楚然并没觉得理亏,在心面暗暗地诅咒她。
这女子下来车,先是恢复好拦绳,然后贴着子绳拍了张照,末了,用英汉混合着的语言打了一个电话,次日凌晨,钟楚然就被拷上了警车。
再后来,这女子竟成了钟楚然生命中的贵人,他设卡收费的事情,在当地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因为这位神秘女侠的介入,才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他的历史问题得以重新认定,一笔适当的补偿金也随之入账。
拿到钱后,经久斌三叔的撮合,钟楚然与临乡的一位退休民办老师何梦汐组建成了没领证的家庭。
可好景不长,两个人的锅碗瓢盆,没出仨月,就把梦汐的脾气给磨平了,还给她留下了一身的疲惫。日复一日的晕晕乎乎中,痛苦、委屈、失望和泪水混合成了前行路上的一片沼泽,她趟着水,无奈地走到了沼泽的腹地,身体逐渐陷了下去,她瞪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大眼珠子,恐惧万分,她连续呐喊了几声,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不一会儿,张到极限的嘴,就被漂浮着虫鸟排泄物和腐叶的泥水给灌满。
让她感到绝望的不是自己的水桶腰,也不是生育功能的缺失和两间茅草房,而是八十多天来,她一次次自掏腰包独自前往镇上买菜,日晒雨淋,感冒发烧时,他的漠不关心,他的理所当然。她面带笑容,与他商量去哪旅游,话刚出口,还没说钱的事呢,立马就被他的皱纹,三挤巴两不挤巴给挤巴黄了,每次都这样。他面对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对她的厌烦,一日多过一日,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拿他当公子哥一样的伺候着,他还是一次次悄无声息的撤出了她的夜晚。
何梦汐醒了,头也没回的走了,她成了钟楚然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
钟楚然躲去了镇上的一家浴室,给人家看起了锅炉,就是找个临时落脚点,他也没有再回到那个家。

左图:下塘扒藕时用的皮叉。右图:吃饭时用的南瓜碗。
世事颠簸,一把年纪,他竟然奇葩地爱上了下塘扒藕,锅炉房的一面墙上,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皮叉,其中一件新皮叉的袖子上,还烫印着他写的打油诗:荷上斑鸠荡晚秋,泥撬艄头挂泥兜。脖悬葫芦塘底溜,扒藕不误捉泥鳅。挥铲豁出滋泥沟,脚崴手攥可劲抽。友家耦塘不算偷,泥鳅随藕熬成粥。
两束灯光,一阵狗叫,我们到了仰化老人院,银色的夜空拉出一道炊烟,一个碎花的身影闪进光圈,整齐的刘海飘过皴裂的嘴唇,羞涩地眨了眨眼,她是久斌的老婆,在这里做护工。
“刚帮老爷子擦过身,他不想睡觉,正找人下棋呢。”她热情地迎了上来。
11年后再次见到钟楚然,他剃光了胡子,点头表示对同行的久斌还留有印象,但拒绝与他交流。我的心颤动着收缩变冷,他心怀叵测地和任何人都维持着一定距离,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听说进食前都要护工扯起匀子先尝上一口。钟楚然是工商业改造以来,我熟知的、也是唯一一个在村道上设立收费卡敢为人先的人。他孑然一身,他蔑视法规,无视政府,他轻视强权,无视地痞村霸,他藐视舆论,无视路人指戳。
夜宿在镇上的一团浓雾,好似一只多爪鱼,为了防范风的扰动,睡觉时,它手脚并用,紧紧地抱着房屋,搂住树木,勾牢收割机,缠绕着养老院的烟囱。鸡叫最后一遍的时候,它松开了所有的手,伸了伸懒腰,起身去了东边的芦苇丛,将一道道断断续续的白色花纹,留在了屋面的瓦楞上。团雾落在身后的水汽,慢悠悠地升腾着,偶有结伴过路的小片云彩,会停下来,不经意地吸上几口。
太阳初露的锋芒,斜向刺穿数块黑云后,扎在了麦叶的露珠上,一时间,田野里次第滚动起点点荧光,仿若朗月下眨眼顽皮的银色星星。
2022年1月16日于石湫
附:过客语录:他浓密的胡子,像一团蓬松的毛毛草,看上去暖暖的,可当我靠近时,却差点吃了他一拐杖,为了抵制他在村口私设收费卡,也为了那5块钱,双方舌战了一个多时辰,其间还动起了手,最后进入到胶着状态,午饭都没能吃上。被一个“武疯子”纠缠这么久,能落个全活人,完全靠运气,若再让我打那村上过,就是让我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