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以林黛玉眼睛写荣国府院子之奢华、建筑之工巧、仆役之众多、礼仪之讲究。此种写法放现在就不适应了。现代人性急,喜剧要两分钟能逗笑一次;悲剧若是五分钟不能哽咽落泪,就算失败之作没了收视率。《红楼梦》是古典慢生活艺术,真有品读耐心的,不多。
需要注明一下,我读的这个版本,是岳麓书社1987年4月第一版、1995年7月第20次印刷本。《红楼梦》版本太多,相互之间皆有细微差异。不交代这个,读者可能质疑我的引文“不准确”——版本不一样噢。
这个岳麓版前面有舒芜的一篇长序,我没有读。所有的红学专著与论文,我也基本没读过。读书如同逛风景,我不大喜欢看导游图及解说资料。我喜欢原生态,喜欢亲眼直感。
这第三回标题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标题遣词造句便有说头。夤,深谋,恭敬的意思。夤缘,借某种机缘攀附他人、获取私利。“抛父进京”的“抛”字选用,需要细品。抛与被抛,区别在于体量不同,因为轻的不可能抛掉重的。因此这里的“抛”,应该是林如海送别幼女林黛玉时的疼感,其潜台词是:“好娃呀没办法呀,只好委屈你投奔姥姥吧!”
贾雨村又来了运气,官复原职,等于平反了。应是牵扯了某个要案被平反而捎带着平了反,小说里没有交代。正好呢,贾母派了男女仆人来接外孙女林黛玉,他便随船队进京了,自然而然地攀上了贾府。
林黛玉见接她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所以提醒自个不可多言,免得授人讥笑。
林黛玉下船登岸,被几次换乘轿子,阵势如同朝廷命官出巡。终于见到姥姥,相拥着大哭一场。“近日远客才来”,贾母下令姑娘们就不用上学了。注意“远客”之“客”字。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豪门富贵就是如此阵势,好不阔气,分外张扬。
黛玉生来孱弱,常年吃药,近来吃的是人参养容丸。她告诉大家,说她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她父母未同意。癞头和尚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
林黛玉在转述这段话时,由于阅历甚浅,是当作笑谈的;尚不知这话正是她后来悲剧的预报。
王熙凤出场时,作者不吝笔墨写她的奢华穿戴——难免俗气,好摆阔,暗示她有心机、无学识。见了林黛玉大夸“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其实最想说的是这句话:“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曲笔拍马,以博取贾府最权威人物欢心,此见王熙凤极讲政治。
接着去拜见大舅贾赦,“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当年中学生时读到此处,目光一扫而过。如今却留心回望,且要查字典才能认得这个“紬”字,原来是丝绸之一种。
大舅暂不忍见黛玉,不想伤心落泪,遂去见二舅。“原来王夫人时常居住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內”——什么意思?这可不是闲笔,暗示王夫人和贾政分居着呢。换句话说具体点儿,夫妻生活主动权在丈夫,丈夫想睡妻房便睡妻房、想幸妾室便幸妾室。
贾宝玉出场前,王夫人就给林黛玉打预防针,说宝玉是个“孽根祸胎”,“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
到贾母处吃饭,贾母说“你是客”,要大家格外照顾。
该怎么搭话,林黛玉都要先腹稿一下;该坐哪处,也得仔细观察、研判一番,免得坐了不该坐的位置。
贾宝玉出场时,作者用了一大篇文字描绘其穿戴,花里胡哨,很是繁琐,以显其众星捧月之受宠地位,同时炫耀富贵。黛玉一见,“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贾母批评宝玉“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宝玉也同样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回应开篇说的前生因缘。
贾宝玉问林黛玉可有玉?黛玉说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谁都有!宝玉就甩了玉,大闹一场。黛玉因此自责落泪。
林黛玉来时带了一个奶娘王嬷嬷,一个丫鬟叫雪雁。贾母又给配了一个奶娘一个丫鬟,外加四个教引嬷嬷、五六个洒扫房屋、往来使唤的丫头——如此一大堆老少奴仆,就业贡献很大是吧!革命家读到这里,却要发一声喊叫:“看看剥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奢侈糜烂,不起来砸烂旧世界能行吗?”
然而革命家忽略了一点:被众人服侍周全的林姑娘,心底里并无幸福感。为何?贾母数次说林黛玉是“客”,本意是要大家特别关照;但是这个“客”字听进林黛玉耳朵里,反应上来的却是五味杂陈了——这不是我的家,我是客人、我寄人篱下呀!
于是我联想到流亡异国他乡的元首。能接受他流亡的国家,一定是方方面面替他配备得周周到到的,甚至比他在祖国、在位时还要好;然而他却是“客”!他是极其敏感的,神经兮兮的,因为他清楚他必须谨小慎微感恩戴德。他需要处处看人脸色。必须仰视寄身国的一切。
2021年12月11日 • 采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