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侍金銮,谪夜郎,他胸中有何得失穷通?但随遇而安,说什么仙,说什么狂,说什么文章身价?上下数千年,只有楚屈平、汉曼倩、晋陶渊明,能仿佛一人胸次;踞危矶,俯长江,这眼前更觉天地空阔。试凭栏远眺,不可无诗,不可无酒,不可无奇谈快论。流连四五日,岂惟牛渚月,白苎云、青山烟雨,都收来百尺楼头。黄典五(?—1858),字琴士,安徽全椒人,廪生,道光、咸丰间在世。“曼倩”,汉东方朔,字曼倩。他博学多才,而狂放不羁,诙谐滑稽,傲弄公卿。《汉书》有传。“牛渚”,即采石矶,传说古时有人在矶底深洞中见到过金牛,故名。“白苎”,即白苎山,在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因晋桓温携妓游山奏乐,好为《白苎歌》而得名。“百尺楼”,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许汜只谋个人私利,刘备不屑与之为伍,说自己要睡到百尺楼上去,让许汜打地铺。事见《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这里既形容太白楼之高,又象征着李白人品之高。这副联,上联是对李白其人的高度评价:得意时,曾侍奉玄宗皇帝于金銮宝殿;失意时,又被流放荒远的夜郎。但太白对此何尝耿耿于怀?他只随遇而安,什么“仙”哪,“狂”哪,“文章身价”哪,都概括不了他。上下几千年,惟有他能集屈原之忠愤峻洁,东方朔之狂傲放达,陶渊明之高风亮节于一身。下联转写自己登太白楼时的豪情逸致:雄踞高矶,俯瞰长江,更觉眼前天旷地迥。当此凭栏远眺之际,一定得作诗,一定得痛饮,酒酣耳热,还得大发奇谈快论。在此高楼上,须多盘桓几天,不但饱看牛渚的明月,干脆连白苎山的云雾、青山的烟雨一并收入眼底。
长联很不好写。写不好,容易流于呆板、凑趁、窒塞、雕琢或堆砌,没有足够的学养和才气,率尔操觚,必不能工。难得他黄老夫子此联笔力雄健,一气呵成,酣畅流利,挟情韵以行,略无斧凿的痕迹,所以为佳。上下联中,都有“我”在。高论放言、诗情画意之中,具见作者的见识和胸襟。其间对李白的评价,当然过分了一些;但文学作品的惯例是“尊题”,不嫌于“夸”。李白其人的个性特征,就通过这样的文学夸张凸现了出来。与上一联相似,此联在声律方面也是有点问题的。如以“侍金銮”对“踞危矶”,“谪夜郎”对“俯长江”,“他胸中”对“这眼前”,第三字节奏点皆平声字;以“得失”对“天地”,第二字节奏点皆仄声字;以“说什么仙”对“不可无诗”,第四字节奏点皆平声字;以“文章身价”对“奇谈快论”,第二字节奏点皆平声字,等等。凡此都不甚稳妥。作者不至于不懂调平仄的道理,或许他不愿意牺牲作品的文义或文气以迁就声律罢。此联见于他的学生方濬师所撰《蕉轩随录》卷九:“太白楼在采石矶上,回阑杰栋,高出层霄。……游人登眺,颇豁胸目。楼中楹帖甚夥。或以为‘仙’,或以为‘狂’,或谓到此不敢题诗,千手雷同,绝少佳构。更或专赋‘太白’,不切‘楼’;或但赋‘楼’景,不切‘太白’。虽吴山尊(吴鼒)学士所作脍炙人口,究亦非完璧也。吾师黄琴士先生道光丙午(道光二十六年,1846)秋泊舟翠螺山下,曾制联云(略)。气机雄宕,脱去畦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学生捧一捧老师,溢美之词,在所难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云云,或许过分了一点。但论其好处在既切“太白”,又切“楼”,“气机雄宕,脱去畦町”,却是中肯的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