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安晩郑公私居青田,府鹿食民稻,犬噬杀之。府嘱守黥犬主,幕官拟云:“鹿虽带牌,犬不识字。杀某氏之犬,偿郑府之鹿,足矣。”守从之。南宋晚期,理宗时候的宰相郑清之,家在青田(今天浙江省的青田县)。郑家养了一些鹿,都挂着有“郑府”字样的标记牌。有一回,郑府的鹿跑到百姓家的田里去吃了人家的稻子,被百姓家养的狗咬死了。郑家仗势欺人,竟要当地的长官判狗的主人“黥刑”,也就是在脸上刺字。这显然是很霸道、蛮不讲理的要求。然而郑家有权有势,小小的地方官哪惹得起?于是就和手下的幕僚,也就是秘书、助理之类更小的小吏商量。那助理说,就这么判:“鹿虽然挂着牌子,但狗并不识字。(也就是说,狗并不知道这是你郑家的鹿;再说了,狗也不知道你郑家的主人是当朝的宰相老爷。因此,它可不是蓄意要冒犯你们郑家!)处死某家的狗,偿郑家鹿的命,也就够了。”总共就二十个字,把这案子断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明明白白。按照我们今天民主社会的法律,当然连狗也用不着处死。因为狗是动物,不能要求它遵守法律。何况,是郑家的鹿闯入民田,吃稻在先!但那是在七百多年前的南宋啊!地方官和他的助理能够顶住宰相家的压力,公平判案,维护普通百姓的权益,已经是很有勇气和良知的了!何况,那判决书的措辞又那样得体,还不失幽默,且话里有话,想必那郑相公家的人看了要气得吐血,却又没法发作!叶丞相衡罢相,归金华里居,不复问时事,但召布衣交,日饮亡何。一日,觉意中忽忽不怡,问诸客曰:“某且死,所恨未知死后佳否耳。”一士人在下坐,作而对曰“佳甚”。丞相惊顾,问何以知之。曰:“使死而不佳,死者皆逃归矣。一死不反,是以知其佳也。”满坐皆笑。……士人姓金,滑稽人也。南宋时的宰相叶衡罢官以后,回到金华(今天浙江省的金华市)老家,不再过问时事,天天召集老朋友喝酒聊天。有一天,他突然心情不好了,问客人们说:“我快死了,恨的是不知道死后好不好。”那人答道:“如果死了不好的话,死人还不纷纷逃回来?一死就不回来,所以知道死了好。” 听了他的话,满座的人都捧腹大笑。那人姓金,是个很幽默的人。他的本意,是想逗主人开怀一笑,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笑过之后,我们应该体味到,他的幽默里其实包含着一个严肃的人生哲理,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人都是要死的,怕也没有用。要紧的是活好每一天,快快乐乐的。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试看今天,是否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呢?以上所举,还只是一些较小的智能。宋代的民间,有没有大智慧呢?当然有的。赵与峕撰《宾退录》卷一记载:刘卞功字子民,滨州安定人。……筑环堵于家之后圃,不语不出者三十余年,或食或不食。徽宗闻其名,数敕郡县津致,间驰近侍召之。对曰:“吾有严愿,不出此门。”上知不可夺,赐号“高尚先生”。……云:“常人以嗜欲杀身,以货财杀子孙,以政事杀民,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吾无是四者,岂不快哉!”靖康之变,不知所终依。刘高尚者,滨州安定人,家世为农。……声闻京师,徽宗三使往聘之,辞疾不奉诏。宣和间,赐号“高尚处士”。……高尚尝有言曰:“世之人以嗜欲杀身,以货财杀子孙,以政事杀人,以学问文章杀天下后世。”滨州安定(今天的山东省滨州市)人刘卞功,是个普普通通、世代务农的乡下人,三十多年不怎么说话,也不出门;有时候吃饭,有时候不吃饭。徽宗皇帝都听说了他的大名,几次派人去聘请他入朝,他都称病,不接受圣旨。并说自己发过誓,绝不出门。徽宗知道没法子改变他的意志,只好作罢,并赐了他一个“高尚先生”的荣誉称号。他说过一段惊世骇俗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用嗜好和欲望杀自己,用财产杀子孙,用政务杀老百姓,用思想、学术杀普天下以及后世的人!”话说得虽然偏激了一点,细想想却也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有嗜好和欲望,如果不能节制,贪得无厌,难免要因此而丢性命。人们总想多置点财产留给子孙,可是财产多了,反而会导致子孙们坐享其成,不愿辛苦奋斗,这不是害他们吗?至于封建时代的政治,从本质上来说,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是他们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工具。鲁迅先生在他那部著名的小说《狂人日记》里,就借一个疯子的口说过,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吃人”。说到封建时代的思想和学术,再伟大、再善良的思想和学术,比如孔孟之道,儒家的学说,到后世也都被统治者拿来为我所用,维护他们的统治,以便他们名正言顺地“吃人”。可以说,刘高尚先生的这段言论,确有些思想启蒙的味道!直到今天,还值得我们玩味、深思。我们当然不主张人人都禁锢自己的嗜好和欲望,不主张立马废除私有财产和遗产继承权,当然也不主张无政府主义,不主张禁止人们的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但是,对于这些,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要有理智的约束,道德的约束,制度的约束,法律的约束,以及思想、学术的分析和批判,否则,它们确实有可能会成为祸害我们自身,祸害他人,祸害千秋万代的洪水猛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