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张齐贤,真宗时为相。戚里有争分财不均者,更相诉讼,又因入宫,自理于上前,更十余断,不能服。齐贤曰:“是非台府所能决也,臣请自治之。”上许之。齐贤坐相府,召讼者曰:“汝非以彼所分财多,汝所分财少乎?”皆曰“然”。即命各供状结实,乃召两吏趣徙其家,令甲家入乙舍,乙家入甲舍,货财皆按堵如故,分书则交易之。讼者乃止。明日奏状,上大悦,曰:“朕固知非君莫能定者。”张齐贤,真宗时期的宰相。当时有皇亲国戚哥俩,因财产分割问题起了纠纷,互相诉讼。又乘着进宫的机会,拉着皇上让皇上给他们评理。有关部门翻过来覆过去判决了十多次,哥俩都不服。张齐贤说:“这不是司法部门和京城市政府能解决的案子,还是为臣亲自来处理吧。”皇上同意了,张齐贤便把诉讼的双方叫到宰相衙门里来,对他们说:“你们不就是认为对方分得的财产多,自己分得的财产少吗?”两人都说“是”。张齐贤当即让他们把这条写成文书,签字画押。然后派两个当差的,监督他俩立刻换房子搬家,甲家搬进乙住的房子,乙家搬进甲住的房子,房子里的财物原封不动,只是更换一下主人。这下子,便没官司可打了。第二天向真宗报告,真宗大喜,说:“朕就知道,除了爱卿,谁也断不了这个案子。”其实,这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拿到今天的法院来审理,也就是一场普通的关于财产分割的民事诉讼,无非请评估机构评估一下所分财产的总价值,并逐件评估具体财物的个别价值,而后均分便是了。或者将所分财产公开拍卖,所得为单一的货币,便可更精确地平分。或者两种做法幷行,能分的分,不能分的拍卖了再分。但古代并没有纯粹商业意义上的,具有公信力的财产评估公司和拍卖公司,这事情就有点说不清楚。又,如果诉讼者是普通百姓,事情也好办,官府判了就判了,即便再不公平,也没人敢吭气儿。可偏偏这个案子的双方当事人都是皇帝的亲戚,都通天的!粗枝大叶不得,总得让人家心服口服吧?按照情理,我相信前面的十几次判决,大体上都应该是公平的。因为那哥俩与皇上的血缘关系同样远近,判案的官员没有理由要偏向任何一方。可能那哥俩都有点心理上的毛病,也可能那哥俩对财产估价标准的认识不一致。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结果都是明摆着的,任你怎么分割,他们都不会满意。只有张齐贤的做法,是最聪明,最简单,最便于操作,也最不可能留下后遗症的。能做到皆大欢喜,固然功德圆满;即便有一方后悔了,甚至双方都后悔了,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你说阿哥或阿弟他分得的财产多,老哥或老弟我分得的财产少呢?总之,这样一判,再也不会有人为这事来纠缠不休了。曹泳尹天府,民间以乏见镪告货壅莫售,日嚚而争,因白之桧。桧笑曰:“易耳。”即席命召文思院官,未至。趣者络绎,奔而来。亟谕之曰:“适得旨欲变钱法,烦公依旧夹锡样铸一缗,将以进入,尽废见镪不用。”约以翌午毕事。院官不敢违,唯而退,夜呼工鞴液,将以及期。富家闻之大窘,尽辇宿藏,争取金粟,物贾大昂,泉溢于市。既而样上省,寂无所闻矣。曹泳做南宋首都临安(今天浙江省的杭州市)的行政长官,有段时间市面上商品多而流通的货币少,商品积压,不能够顺畅地卖出去,为此引发了许多纷争。曹泳对此束手无策,只好在一次宴会上向宰相秦桧报告。秦桧笑道:“小事一桩。”即席下令把掌管制造金银铜铁器具的官员叫来,吩咐道:“刚刚得到皇上的旨意,要改革货币制度,劳你们铸造一吊新钱的样品,送来审定。现在用的钱,将全部废止。”并规定他们,第二天中午必须完工。消息传出去,有钱人大为恐慌,赶紧把家里囤积的现钱成车地运到市场上去购买金银器和粮食,一时间物价大涨,市场上也不再缺乏货币了。而新钱的样品送上来以后,再也没有了下文。再和竹松兄
每到残年重感伤,相逢莫更说炎凉。
携来一片关山月,记得冰弦待篆香。
关于这件事,还有另一个流传的版本。张端义撰《贵耳集》卷中记载:京下忽阙见钱,市间颇皇皇。忽一日,秦会之呼一镊工栉发,以五千当二钱犒之,谕云:“此钱数日间有旨不使,早用了。”镊工亲得钧旨,遂与外人言之,不三日间,京下见钱顿出。京城临安市面上忽然缺乏现钱流通,闹得人心惶惶。一天,秦桧叫来一名理发匠给他理发,并赏赐理发匠5000铜钱,还叮嘱说:“这种钱赶紧花掉,几天之内就会有圣旨下来,废止不用了。”理发匠听见宰相亲口这样说,回去后便告诉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不到三天,现钱都涌到市面上来了。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分辨清楚,那一个版本更真实。或许,这两件事本来就不矛盾,可能都是真实的。秦桧这个人,是恶名昭著的大奸臣,历史已有公论。但如果智商不高,没有点本事,“奸”则“奸”矣,“大”是“大”不起来的。应该承认,他这个宰相可不是侥幸得来,做事还是很有办法的。当然,他的做法有点诡诈,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也许有人要说,你上面所举,都是些无关大局的小事情。这里我想解释一下。宋代的大事情,《宋史》等正儿八经的历史书里都看得到,用不着我来说。倒是这些未必都能被正儿八经的历史书采用的“小”故事,往往可以从另外一些不同的侧面来帮助我们全面认识一些历史人物,丰富我们对他们为人处事的了解。平心而论,宋代并不是什么都好,也不能简单地说它样样超过汉、唐、明、清。但纵观历史,至少宋代没有发生过宦官、外戚作乱(当然,宦官、外戚擅权的现象还是有过的),藩镇割据,全国性农民起义(当然,局部的农民起义还是有过的)等严重的政局动荡。而由这些原因中的某一种或某几种造成的严重的政局动荡,汉、唐、明、清诸朝代都未能或免。北宋、南宋的统治,都是被北方少数民族强大的军事力量(先是女真族的金,后来是蒙古族的元)摧毁的。这说明它所欠缺的是“武功”,它在军队建设、军事战略等方面是失败的。至于“文治”,它做得还是比较成功的。其所以比较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它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一批批社会文化精英,并坚持了“文官政治”,比较能够做到依法行政,皇权主动向相权妥协,而不是“乾纲独断”,即君主独裁。如果它能够做到文武兼济,而不是重文抑武,那就比较圆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