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先来一段文抄公,不费脑子,顺带练习毛笔字: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段话交代得有点模糊。大家算算看,林如海多大岁数?写明了四十岁。三十九岁丧子是吧?那么如今黛玉五岁了,那他究竟是四十岁前、还是四十岁后生的黛玉?我觉得似应再交代一句,或半句。
根据“命中无子”四个字,四十岁前可能已经生了黛玉,因重男轻女思想,不把女儿当“子”算的。不扯皮这个了。
那时人称代词里不分性别一概用“他”。五四运动天翻地覆,诗人刘半农写了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这是汉字史上第一次出现“她”字。后被语言学家赵元任谱成曲子,一时传唱天下成了经典——只这一诗、一字、一曲之发明创造,便无愧天才人物。
文抄之另一原因是,因林黛玉首次出场。面对小说里的领袖级人物,理应特别待遇。
贾雨村并未出现在标题里,却还得把这货说两句。这货也算是腹有诗书、心怀大志了,但有一个细节证明他做人不地道。甄士隐馈赠他厚重钱物,助他科考谋官;紧接着又写了推介信派人送去,以供他去“神都”(京城)结交要员、开辟仕途——但这货性急,未及面辞就早早地奔前程去了!想想看,即便文盲村夫,也不致如此疏忽贵人吧!
贾雨村后来虽然做了知府,只因人格缺陷,贪污受贿呀,自负而轻慢上司呀,就被同僚参掉了乌纱。贪腐钱财未追缴,他便有条件将家小送回原籍安顿,自个儿两袖一甩,浪游天下去了。这一点倒有点太白遗风。遗憾他经济上不及李白,所以得谋饭吃,于是被“两个旧友”推荐到林如海府上当家教。
贾雨村家教了一年,黛玉六岁时,其母病世了。曹雪芹称黛玉母亲为“贾夫人”,我觉得蹊跷,应叫“林夫人”是吧?即使到了民国,一说孙夫人,众人皆知说的宋庆龄;就是如今的香港特首林郑月娥,也都明白那是她冠了夫姓林于名字前的——曹老师怎么称黛玉娘“贾夫人”呢?可能他觉得官大表准、势大吸粉吧,贾势大于林势,跟着走好了——况且人家原本就姓贾!
细想也只能那么称谓,宁荣二府里的男人都不止一个婆娘,只好统一娘家姓,以便区分。
林黛玉母亲叫什么名字呢?贾雨村身为家庭教师开初也不知道,当然也没必要打探。是冷子兴告诉他黛玉娘叫贾敏的——贾雨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黛玉把“敏”字读作“密”音,“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
这一细节传达了数层意味。黛玉幼小失母,何等思念与痛苦!二是黛玉如此早慧,那么小的年纪便明白了敬畏与避讳:在国,要避君王名讳;在家,要避长辈、尤其避父母名讳。
于是带出一个小质疑。黛玉写“敏”字少一两笔,错字是不?贾雨村为何不指出、不问原因?贾雨村没说,作品里也没说。这意味着贾雨村作为家庭教师是不称职的,混饭而已。
知道黛玉母亲叫贾敏有什么用处?没用处。或许仅可谈资于酒桌上。设若恰好有红学家在座,你请教他或她黛玉母亲叫什么名字,对方未必能立马答出——这不就显得专家也有短板、俺闲人反倒有点冷学问嘛。
这第二回重心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某日闲步郊外,欲进农家乐独自吃他几杯闷酒,却意外碰见在京城工作时的熟人冷子兴。冷是个什么鸟人?“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交游于官宦富翁之间,唯官宦富翁才有闲钱玩古董么。所以见博闻广,自是神聊主儿。“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异事,”开篇卖个关子。其实贾雨村尚未攀上贾府,此只为以后攀附上埋个伏笔。
冷子兴介绍宁、荣二府,就是一母所生的两兄弟衍生出来的两家贵族府邸。这可看成是曹雪芹通过外人讲述的方式,简报二府,尤其荣府,给读者发个导游图。贾府的主要人物也都具名显现了,其婚配上大抵是亲上套亲。李敖讥讽国民党的裙带关系时,说他们是“生殖器串起来的关系”,表述虽欠雅,却也极合乎贾府人物关系。
读者需记住两点:宁府是老大,如今主事者是贾珍;荣府是老二,主事者是贾政。贾珍与贾宝玉平辈兄弟,只因贾珍是长房繁衍早,所以他儿子贾蓉,还比贾宝玉年长好多岁呢。
冷子兴要讲的“小小异事”是什么呢?是贾宝玉出生时嘴里衔块“五彩晶莹的玉”,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及至七八岁时说出了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些话是真实取材于生活呢,还是虚构?不知道、不可考。也无考究之必要。总归作家有这个权利,爱咋咋。贾宝玉这怪癖是孤例吗?为防给读者以瞎杜撰印象,曹雪芹紧接着让贾雨村道其亲身见识,说金陵甄府里也有一个学生,淘气顽劣,读书时必须两个女儿陪着才认得字;挨打时嘴里乱喊“姐姐”“妹妹”——感觉就不疼了。异性相吸本是天然,只因贵族子女饮食好,激素发育自然提早,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了,以旁证这种现象比较普遍。问题是过去的作家发现与否?写过与否?这便是曹雪芹的厉害处。
冷子兴演说到最后,说贾赦儿子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好男人万不及一的”——什么名字?作者暂且掖着。什么时候说出真名字,是有讲究的。这是王熙凤首次匿名出场。
请注意冷子兴“他令夫人”之用语。“令”字用于当面示敬对方亲属,如令尊令堂,令郎令媛等。曹雪芹只这一字精心使用,便把冷子兴这位好装风雅的古董商的无知相活画出来了。
曹雪芹擅写衣食,却省略了冷子兴的穿着。也许他不愿浪费笔墨,那我这厢就替曹公狗尾几句,玩儿一把:想那冷老兄,大约留着胡须,穿的是前朝旧派衣服,玳瑁扳指,以及手串什么的。至于褡裢两头,想来也是璎珞流苏的垂摆着,方显其古董商的身份。
2021年12月4日 • 采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