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出书很繁荣,仅我就平均每周收到三五本。这是市场经济带来的变通,只要你不闯某种红线,有权或有钱,或眼下虽没钱、只因兴奋而憋不住借人钱,写的书都能出版。据说仅是长篇小说这一项,每年就要出版三五千部。于是我就不时收到长篇馈赠,经常是上下卷,甚至三四卷的厚如砖头。如此大的量,理论上讲,其中应有杰作吧?那得通读比较,却是不可能的。尚未经过大众与光阴验证的新书,阅读起来就可能浪费时间;不如敬畏一眼,暂且束之高阁。
那读什么呢?还是读经典稳妥些,比如《红楼梦》。今天早起读了第一回,用了半小时,与少时读的感觉大为不同。由于我也稀里糊涂地混成一个作家,一个小作家,小巫读大巫,感悟就有别于红学家了。小厨评大厨,应该与食客评大厨不一样的。再说俗点,产妇跟产妇聊,终究比跟尼姑聊投机些是吧。
第一回标题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标题虽是两个主要人物,文本里却出现了十好几个人名字。曹雪芹给人物取名,或寓意或借代,或反讽或禅意。若是名字没取好,本是他自己不满意,却借人物之口相互调侃。也喜欢谐音取名。
甄士隐的家仆,元宵节带上甄的独生小女英莲看花灯。因要小解,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小解出来,娃不见了!找了半夜不见影儿,吓得一逃了之。这个家仆叫什么名字?叫霍启,谐音“祸起”是吧。霍启后来出现没?想不起了,往后读时留个心。
总归霍启以后出现了正常,反正已露了脸、伏了笔;不出现呢更正常。如果每出现一个人名,都要求作者将此人写进棺材里,那就任务太重、太分心了,没法写小说了。
总之这位霍启先生,他完成了闯祸任务,使命就结束了。如同戏剧舞台上的匪兵甲、群众乙、衙役丙、路人丁,一次性餐巾纸而已。
甄士隐的任务是炎夏做个白日梦,梦见一僧一道对话,说的是赤霞宫神瑛侍者(贾宝玉)和绛珠仙草(林黛玉)的最初因缘,等于借人物梦境预告《红楼梦》里,贾宝玉是男一号,林黛玉是女一号。甄士隐的第二大任务是资助独身穷儒贾雨村白银五十两、冬衣两套——炎夏送冬衣,长线投资噢——供贾谋取功名“雄飞高举”。
炎夏梦境“赤霞宫”,环境物理因素刺激而成,可信度大。若梦里是个什么“紫霜殿”,就不大合理了——写小说唯在此等细节上见真章,堪称硬核功夫。没有这个本事,最好别写小说。
第一回里传播最广的是《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此歌解构了人生的所谓意义,一切皆是虚妄。我觉得此处,作者需要,或曰需要作者借用庄子《齐物论》思想:成与败、有与无,荣与辱、生与死,根本看来没有区别,因此不必斤斤计较。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生命的终极是死亡,人死如灯灭,一切全没了,实在也没啥好说了。
作为写作同道,我觉得这第一回里的,下面这段话尤为重要,即石头(贾宝玉)回答空空道人的话: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有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欢悲合,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可以看作是曹雪芹的文学观,或曰文学批评观。曹老博古通今,更是分外了解同代文坛——所以他要一概回避之,要写出开天辟地的杰作来。“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谦辞里含着目标与自信,事实上他确实达到了!小说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四百五十个左右吧?若再加上正涉旁及的历史人物名字,统计出来就是个很大的数字了。其中的十几个核心人物,无论看没看过《红楼梦》,都被大众经常拎出来比人说事。
行文至此,我这就百度测试一下。秦始皇、汉武帝,相关内容皆过亿了;一搜贾宝玉,此蠢物竟也过亿了!虚构的小说人物,名声竟与伟大的帝王并驾齐驱,这是何等的天才创造啊!
这一功勋之建立,除了种种才华际遇外,根本因素是“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作者意在告诉读者,这部作品是取材真实生活的,所谓现实主义的作品。“亲睹亲闻”而没说“亲历”,无非提醒读者不可笼统的看成是作者的自叙传。自叙传,再大的人物自叙传,与广阔的人生比起来,也终究难免格局小了点。
同时要注意“几个女子”四个字,这是作者最看重的,也是最反传统文学的文眼字。从客观存在层面讲,女子无论德行还是仪容,都胜过男子。但是传统男权社会与文学观念不这么认为,所以曹雪芹要还生命之最美以真相。
至于“消愁破闷”,一如本文开头所言,著书立说不过是:无聊人写,无聊人读。
以写作同行之同样体悟来推测,这《红楼梦》第一回,如同学术著作之导语,充满了关键词。简言之,是整部作品的序言担当,纲领性极强。而且基本可以肯定,第一回是边写边改的。
理论总是滞后于生活,不可能先验于存在。曹雪芹写到动人处,顿悟生命原来还有如此况味——于是回笔修订第一回,以完善“序言”。这如同建筑房子,心中先描个草图,开工时先随便搭建一个门楼,等于序言。竣工后反观门楼,觉得与主体建筑不那么和谐。于是修补改造,甚或推倒了完全新建——
《红楼梦》是一部未完稿,那么这第一回,也自然是草稿版。如果曹雪芹写完了《红楼梦》,那么我们看到的这个第一回,就肯定不全是如此品貌啦。
2021年11月26日 • 采南台
发表于《商洛学院学报》2022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