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古诗词中的词语活用

——古诗词基础知识系列谈之九

作者：一片红叶

汉语的词汇，在古代汉语里以单音词居多，在现代汉语里以双音词居多。多音节词古今都有，但数量上都比二者少得多。超过三字的，大多数已成为词组（短语），而不再是“词”。而“词语”一词，则是对所有词和词组（短语）的通称。

自从有了书面语言，汉语词汇的分类就已经有了雏形。有实在意义并且能够单独表示一个明确意思的词叫实词；没有实在意义和不能单独表示一个明确意思的词叫虚词。 实词大体上可分为六类：名词、动词、形容词、代词、数词、量词。虚词也有六类：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语气词）、拟声词。

各类词语在句子中扮演什么角色——即充当什么成分，是有比较固定的“分工”的。比如：名词、代词经常用作主语、宾语、定语，动词经常用作谓语，形容词经常用作定语、状语和谓语，数词、量词经常用作定语等。这些基本功能，古今大体上是相同的，这是今人还能看懂和听懂文言文和古诗词的根本原因。

但是，在古代汉语里，由于词汇量较少，加之语言还不够规范、不够统一，词类“角色”的转换，如名词被用作动词、被动词被用作主动词，等等，却是常有的现象。当代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词类的活用”，其实，在文言文里，尤其是在先秦的文献里，却是一种常见的情形。现代汉语里虽然还有这种现象，但已经极少。

还有一些词语，虽然词性或词义没有变化，但“张三”却临时被当作了“李四”来使用，也是一种“活用”，所以本文通称其为“词语的活用”。

“活用词语”的语法功能只是“临时”的，它和一词多义和多用完全是两码事。打个比方：一词多义和多用，属于“一身兼数职”，而“活用词语”不过是个临时聘用的“代理者”。

古诗词由于受到字数的限制，更因其讲究语言的凝练、新颖和生动，讲究平仄、押韵和对仗，故而“词语活用”的现象比一般文言文更多一些。用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来衡量这些“活用”现象，大部分都属于“病句”，但在文言文和诗词歌赋里，它们不但被普遍认为是合“理”合“法”的，而且往往还是一篇诗词中的亮点，是构成妙语神句的关键性词语。

古诗词中的词语活用现象堪称“异彩纷呈，妙趣横生”。下面就常见的几种“活用”现象分别作一个简要介绍。

一、名词的活用

名词的活用，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形：

1、名词活用为动词

让名词活用为动词，是古诗词中追求灵动、凝练、传神的一个常用手法。如：

（1）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李白《将进酒》

（2）世味年来薄似沙，谁令骑马客京华。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3）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4）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5）子能渠细石，吾亦沼清泉。杜甫《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草堂》

（6）粪土当年万户候。毛泽东《沁园春—长沙》

上述例句中的黑体字都属于名词用作动词。不同的是：

例（1、2、3、4、）中的黑体字，是名词活用为一般动词。“歌”是“歌唱”的意思，“客京华”是“客居于京城”的意思”，“胡琴琵琶与羌笛”是“拉起胡琴、弹起琵琶、吹起羌笛”的意思，“锦帽貂裘”，是“戴着锦帽、穿着貂裘”的意思。

例（5）中的“沼”字是名词活用为“使动词”。两句诗译成现代语的句子就是：你能在细石间开渠引水，我也使清泉流入池沼。所谓使动词，有人也称之“使动用法”，就是这个被活用的“词”，是主语让宾语发出的一种动作或者表现出来的一种状态。沼者，天然之水池也！“沼清泉”就是“使清泉流入沼池”。此处的“沼”，就是“流入沼”的意思。

例（6）中的“粪土”是名词用作“意动词”。“粪土当年万户侯”，译成现代汉语的句子就是：把当年的万户侯看作粪土一般。所谓“意动词，有人也谓之“意动用法”，就是这个被活用的“词”，是主语（或作者）认为宾语所具有的一种属性或者状态。翻译成现代汉语的句子，谓语一般应是“感到、觉得、认为”等词语，或者是带有“以---为---”和“把---当作---”一类格式的句子。

2、名词活用为形容词

在古代汉语中， 名词活用为形容词的情况，虽然比较少见，但还是存在的。如：

（1）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2）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高适《别董大》

（3）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树梢上不可能有“泉”。例（1）中的“泉”，是指挂在树梢上的雨滴，犹如泉水一般，晶莹剔透。例（2）中的“曛”，本意是落日的余光，此句中是“灰蒙蒙”的意思。“曛”在这里被“形容词化”了。例（3）中的“春”，在这里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意思，也是名词被活用为形容词。“万木春”，即万木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3、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直接充当状语

在现代汉语中，名词很少直接充当状语（成语除外），往往要在其前面加上一个介词或者在其前后加上一个“像------一样”之类的比况式短语，但在古诗词中，名词直接作状语却是一种常见的用法。如：

（1）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曹操《短歌行》

（2）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李白《梦激天姥吟留别》

（3）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杜甫《石壕吏》)

（4）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例（1）中的“南”，例（2）中的“半壁”和“空中”，例（3）中的“暮”和“夜”，都是名词前面省略了介词“向”或“于”；例（4）中的“灰”和“烟”，等于是前面省略了比喻词“如”（或像---一样）。

前一种情况，可以说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充当了一个“介词结构”的角色；后一种情况，可以说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充当了一个形容词短语的角色。又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等，黑体字都属于名词直接作状语。用法同前，分析从略。

二、动词的活用

在所有词类中， 动词是最活跃、最生动、表现力最强的一类词。在语言的世界里，它们是万事万物千姿百态的主要承担者和传递者。唯其如是，动词很少被“活用”为他类词；而其他词类（主要是名词和形容词）的“活用”，基本上是活用为“动词”或动词性短语的。动词的“活用”，仅限于以下三种情形：

1、不及物动词被活用作“使动词”。不及物动词是不能带宾语的。如果出于某种表达上的需要，故意让它们带上了宾语，它们就变成了“及物动词”，而且这样的句子往往是“使动句”，译成现代汉语句，大多是一个“兼语句”。所谓“兼语句”，是指句子中有两个谓语，第一个谓语的宾语又总是第二个谓语的主语。当然，这种“使动”，大都是作者主观上“认为”的一种情景，而实际情况则未必如此。从这一点上说，不及物动词被用作“使动词”，多少还有点儿“意动词”的意味。例如：

（1）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慄”的本意是“因害怕而发抖”，“深林”在这里成了它的宾语，意思是“使深林发抖”；“惊”的本意是“惶恐”，“层巅”在这里成了它的宾语，意思是“使层巅惶恐”。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是李白自己的“感觉”罢了。

（2）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韵》诗句中的“惊风雨”，意为“使风雨惊”；“泣鬼神”意为“使鬼神泣”。不过，这都是作者对李白的赞誉，是杜甫的“主观认为”，并非是一种“客观存在”。

2、及物动词被活用为“使动词”。即：充当谓语的及物动词，不是“把（对）后面的宾语怎么样”，而是“使（让）后面的宾语怎么样”，译成现代汉语的表述，也一定是“兼语句”。如：

（1）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开”是个及物动词，按理说它的宾语应该是“花、路、车、机、瓶、箱”等等，而不应该是“颜”。诗句中的“开芳颜”，显然不能按照一般的“动宾结构”来理解，只能理解为“使芳颜开”——使个个笑逐颜开（芳颜，对他人容颜的美称）。

（2）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饮”也是个及物动词，通常情况下它的宾语应该是“酒、茶、水”等，而不应该是“归客”。诗句中的“饮归客”，显然也不能按照通常的“动宾结构”来理解，只能理解为“使归客饮”——让凯旋的亲朋们痛痛快快地喝个够。

3、动词活用为名词。在古今汉语中，动词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充当谓语的，有时候也会作状语，但却极少充当主语、宾语（判断句除外）及定语——除非在后面加上一个助词“的”字，则另当别论。当然，“极为少见”，不等于没有。如：“活化石”、“死脑筋、互联网、预备队、哈哈镜”等。动词一旦作了“定语”，即等于活用为“名词”了。这种情况，古诗词中也有。兹以杜甫的三句诗为例，并作简要分析。

（1）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杜甫《秦州杂诗之二》

（2）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杜甫《秦州杂诗之七》

（3）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杜甫《堂成》

例（1）中的“垂”，意思是“垂挂着的”，它和“叶”同是“露”的定语。“垂”，在这里就是动词活用为名词。“月明垂叶露”译成现代汉语句就是：月光使垂挂着的树叶上的露水晶莹明亮。第二句中的“渡”，在这里是“吹过”的意思，它和“溪”构成一个动宾式短语，共同充当“风”的定语。“云逐渡溪风”的意思是：天上的云跟随着吹过小溪的微风，也从溪上空缓缓飘过。如果不采用词语活用和特殊句法，十个字是很难容纳这么多内容的。

例（2）中的“衰飒，本意是“枯萎、衰败”的意思，在这里也是动词活用为名词了，代指“衰飒的景象”，作主语。上下句合起来的意思是：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烽烟战尘。这一望无际的衰败景象，怎能不让我痛心疾首、悲伤难平？

例（3）上句中的“暂止”与“飞乌”是名词性的偏正关系而不是动宾关系。“暂止飞乌”，是“暂止的飞乌”，而不是“使飞乌暂止”。下句中的“频来”与“语燕”也是名词性的偏正关系而不是动宾关系。“频来语燕”，是“频来的语燕”，而不是“使语燕频来”。如果再往细里分析分的话，“飞”是“乌”的定语，“语”是“燕”的定语。“飞”和“语”，在这里都“名词化”了。

由此可见，古诗词中的词语活用，是诗词高手们力求以最少的文字尽可能做到“丰富多彩”并使之活灵活现的一个重要手段。

三、形容词的活用

1、形容词活用为动词

就一般情况而言， 形容词的语法功能主要是在句子中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很少充当主语和宾语；在充当谓语时，通常是不带也不能带宾语的。但在诗词中（包括现代诗歌），这种“常规”常常被打破。如果某个形容词处于谓语部分的中心位置，带上了宾语，或者后面有补语，或者与上下句同一位置的动词构成“对仗”，承担起“动词”的功能，即被活用为“动词”了。如：

（1）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李白《送友人》

（2）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3）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文天祥《金陵驿》

（4）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王昌龄《从军行之四》

（5）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州》

（6）流光容易把人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7）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陶潜《拟古九首之七》

（8）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白居易《琵琶行》

（9）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例子中的黑体字都是形容词用作动词。不同的是（1、2、3）例中的形容词是活用为一般动词，（4、5、6）例中的形容词是活用作“使动词”，（7、8、9）例中的形容词是用作“意动词”。活用后的性质与功能和名词、动词的活用基本相同，故分析从略。

2、形容词活用为名词

在现代汉语中，形容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谓语（或谓语部分的中心词）、定语和状语，极少充当主语和宾语。在古诗词中，它们却时常被借用来扮演一下“主语”和“宾语”的角色。其时，这个“被借用词”就具有了“名词”的属性。如：

（1）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2）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3）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

（4）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

例（1）中的“高”是“登”的宾语，意为“高处”；“远”是“临”的宾语，意为“远处”。“高”和“远”因而具有了名词的属性；例（2）的“黄”是“牵”的宾语，意”为“黄狗”；“苍”是“擎”的宾语，意为“苍鹰”。“黄”和“苍”因而具有了名词的属性。例（3）中的“绿”是“叶”的意思，是“肥”的主语；“红”是“花”的意思，是“瘦”的主语，“绿”和“红”因而具有了名词的属性（当然，就全句而言，“绿肥红瘦”都是判断词“是”的宾语）。例（4）中的“红”，也是“花”的意思。落”是“红”的定语，“落红”这个二字短语，不仅是全句的主语，也是下一句“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主语。“红”，是主语部分的中心词。

四、“冒名顶替”式的借用

这种“借用”，多用于“对仗句”中，是意义上的“活用”，也就是本文前头所说的把“张三”当作“李四”来用。其特点是：一个单音节词（字）有甲、乙、丙等几个义项，上句中用的是“甲义”，而下句同一位置的字与其对仗的却是它的“乙义”或“丙义”。例如：

（1）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甫《曲江二首之二》

（2）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杜甫《九月》

（3）回头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温庭筠《苏武庙》

（4）热来寻扇子，冷去对佳人。毛泽东《看山》

例（1）中的“寻常”是“通常”之义，借用“八尺为寻、倍寻为常”之义，与对句中的“七十”相对。例（2）中的“竹叶”实为酒名，借用“竹子之叶”之义，与下句中的“菊花”相对。例（3）中的“丁”是“壮”的意思，借用为天干序列名与“甲”相对。例（4）中的“扇子”，指杭州西湖之畔的扇子岭；“佳人”，指杭州西湖之畔的美人峰。“佳人”与“美人”同义，用“佳人”代替“美人”，是为了把仄声换为平声。

“借用”，是先贤们对汉字一字多义的巧妙运用。“借”得好了，可以使诗作词作顿然生辉，情趣盎然。但，这种带有“借用”手法的诗词作品，毕竟还是少数。今人写诗填词，对于“借用”，应该遵循这样一个原则：能不用时就不用，不能不用方才用。

初稿：2020.09.30

修改：2021.10.10

【作者简介】一片红叶，本名冉庆忱，山东曹县人。中共党员，大专学历，中学语文高级教师。1973年12月入伍，1978年4月转业到柴达木油田。从教13年，从事文秘工作、行政管理、党群工作16年。退休以后，从敦煌迁居温江。喜欢文学创作，闲暇时，自吟自乐。已撰写小说、散文、诗歌等体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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