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行香子·寓意
[宋]苏轼
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〇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轻。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
这是一首以议论见长的咏史词。所咏所议,不专于某一具体的历史事件,而是从许多历史个案中䌷绎出普遍与共性;其举例虽集中于两汉,而命意却涵盖了整个历史。“三入承明”,三国魏应璩《百一诗》曰:“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承明,即“承明庐”之省文。汉宫承明殿旁有庐舍,皇帝侍从之臣值夜班时所居。后世遂以“入承明庐”指位至侍从。据《三国志·魏书·应璩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文章叙录》,应璩于魏文帝、明帝时历官散骑常侍,齐王时两为侍中,凡三任侍从。这在封建时代是颇为风光的事情。“四至九卿”,《史记·汲郑列传》载,汉司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即四次做到“九卿”级别的高官。九卿,古代中央政府机构内的九种高级官职,其具体名目各朝不尽相同。“何辱何荣”,有什么可荣耀的呢?此句偏义,“何辱”只是行文时的陪衬。“纨绮”,纨、绮皆高级丝织品。这里代指用纨绮制作的服装,是富贵人家的穿着。“貂缨”,代指显贵的大臣。貂,汉代皇帝的高级侍从官,如侍中、中常侍等,冠有貂尾为饰。缨,系冠的丝带。“金张”二句,化用晋左思《咏史》诗七首其二:“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按,金日磾家自汉武帝至汉平帝朝七世为内侍,张汤的后代子孙自汉宣帝、元帝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者凡十余人。见《汉书》二人本传。西汉大臣世家,金、张二氏是贵宠显赫的典型。“无汗马事”,汉公孙弘以儒生为丞相,并封侯。晚年上书请退,自称“无汗马之劳”。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即不曾从军驱策战马,驰骋疆场,杀敌立功。“献赋”,汉代文学之士往往向皇帝献赋,因此得官。如司马相如献《上林赋》,武帝用其为郎官。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明经”,通晓儒家经典。汉代自武帝始,罢黜百家,进用儒者,设五经博士。五经即《易》《尚书》《诗》《礼》《春秋》。儒生能明一经,即可做官。如韦贤曾教授汉昭帝学《诗》,因而得到其子宣帝的敬重,用为丞相。韦贤少子玄成,后亦以明经位至丞相。见《汉诗·韦贤传》。按,上片大意是说,官僚贵族子弟,既无战功,又无才学,仅恃祖上勋业庇荫,便世代享有高官厚禄。与这班人同列,我辈书生即使凭自己的努力而得以进用,又何荣之有?“君平”,西汉末蜀人严遵,字君平,设肆于成都闹市,卜筮为生。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即依托卦象说明利害,因势利导,教人向善。每日接待数人,得百钱足以自养,便闭肆下帘,教授学生读《老子》。李彊为州牧,欲聘他为从事,见面时竟被其器度懾服,始终未敢说出口。年九十余,仍以卜筮为业而终。见《汉书·王贡两龚鲍传》。“郑子真、岩谷躬耕”,郑朴,字子真,西汉末谷口(今陕西礼泉东北)人。成帝朝国舅大将军王凤礼聘他出仕,不屈而终。扬雄著书论当时名士,称他“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出处同上。躬耕,亲自耕种庄稼,务农而自食其力。“寒灰”,死灰,喻指失去权势。汉景帝时,梁孝王名臣中大夫韩安国因罪入狱,狱吏田甲侮之。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即溺之(撒尿浇灭它)!”见《史记·韩长孺列传》。“炙手”,火焰灼手,喻指权势熏赫。唐崔颢《长安道》诗曰:“长安甲第高入云,谁家居住霍将军。日晚朝回拥宾从,路傍揖拜何纷纷。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寒灰炙手,人重人轻”,二句是说,有权有势,即为人所重;一旦失势,就被人看轻。“竺乾学”,佛学。竺乾,古印度的别称。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本为古代中印度迦毗罗国国王的长子。“无名”,谓不求名(主要指功名)。佛教教人出世,不入仕途,故云。“除竺乾学”三句,谓除了佛家学说,别家能做到“无念”“无名”么?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明”“卿”“荣”“缨”“经”“平”“耕”“轻”“名”。全词假手于咏史,而实以犀利的笔锋针砭封建社会中的两大痼疾:一曰“门荫制”,二曰“官本位”。中国自汉魏至南北朝,选拔官吏的主要方式为辟除、察举,仕途基本上为豪门贵族所把持、垄断。隋唐以来,虽改以科举取士,但仍然为纨绔子弟保留着一道恩荫入官的“后门”。这首词的上片,即就此类不合理的历史现象深致其慨。至于以名爵、权势之有无与大小,作为判断人之价值高低的唯一尺度,在封建机制下则更是历代皆然。词人政治上几起几落,饱尝了“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汉扬雄《解嘲》)的滋味,于此感触尤深。下片“寒灰炙手,人重人轻”八字,便形象而概括地揭露了这种丑恶的世态。由于时代的局限,作者当然开不出什么祛除“门荫制”“官本位”膏肓之疾的良方。对于前者,他只有发牢骚的份儿;对于后者,他也只能悬出少数不慕荣利的高人逸士为榜样,并乞灵于法力非常有限的佛家学说,律己则可,绳人则未必见效。但是,他毕竟艺术地描绘出了某些典型的历史病态,对于帮助我们今天的读者了解古代封建社会,自有其不可忽视的认识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