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新娘与张兴源的陕北
韩文平
海子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海子,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一个不死的诗歌神话。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只要读过他的诗,抑或感受过产生他诗歌的那个时代,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质。化作他的出类拔萃,化作他艰涩峻酷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
他从生到死,活得那么沉重那么痛苦,充满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苦难感和罪恶感,然后用火把,把自己点燃,又一块一块燃烧着的自己,吃进自己的肚子!再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自己的诗句。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们的时候,他才25岁,还是个娃娃。人都说,海子的诗读不懂,不知他在说什么,他到底想表达什么?都说了些什么?
这好办,读海子的诗,答案都在他的诗里!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切记!写诗的时间是1989年3日14日,离他的死,只剩下14天了。这是个可怕的象征!十个海子,是迫临死亡之前最真实的写照!
痛苦绝望的海子,愤怒撕裂的海子,充满阳光且纯净明朗的海子,以梦为马的海子,住在海边的木屋里,遥想春暖花开的海子,飘零孤独,一辈子只和自己说话的海子,把一个荷兰人高高地举过头顶,并称之为“阿尔的太阳”的海子……
这么多矛盾的,撕裂的,悲痛绝望的海子,“不能自拔地倾心于死亡”,他还能活得久吗?
可怜的孩子!你如此苦难地来到这个世上,只为我们送来了你的诗,就这么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地走了。走得如此匆忙,如此揪心,只给我们留下一个如此幽长而又痛苦的尾巴,轻轻捏一下,所有人都会喊疼!
朋友们,听明白了吗?海子的诗,就是他自己,与无数个被撕裂的自己,所进行的心灵对白!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孤独得只剩他自己了!然后,再把他自己,分裂成若干个相互撕裂的海子。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会不知谁骑着谁,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在春天里,这么多有点儿可怕的海子,都突然复活了,唱歌跳舞,并且发出低低的怒吼,嘲笑剩下的最后一个海子。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他们把最后一个海子的疼痛撕开,让它在空旷的大地上弥漫,无视白天与黑夜……
这么多纷繁缭乱的意象,打破了排列组合的顺序和规律,高度自由地随便配伍和搭对,然后又把它们放置到一个又一个,被放大,被扭曲,被聚焦,被修饰的镜像之中,并把它们再度组合出来,这就是海子诗歌的全部机密!
也即是说,海子诗歌里出现的场景,都是镜像环境里的呈现物,因此,它们都可以高度由地被切换或配对。常规的解读方法当然会派不上用场。
所以我们会觉得海子的诗读不懂,并且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都说了些什么?再看这首《新娘》: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的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夜睡在我的屋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在这首冠名《新娘》的分行文字中,新娘呢?前前后后字里行间,连新娘的一根头发也没找着。只有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那只像河流幽幽的眼睛一样的灯盏。海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大概有过心仪的女子吧?但在他的诗歌里,都像飞在天上透明的流苏,一点影子也抓不着,唯有一幅清晰的图画连贯始终,那就是座落在大海之滨,面朝春暖花开的小木屋,那才是海子一生心仪的新娘!他的新娘,就是他的理想,就是他形影难离的心中念想。其他的,都是他镜像思维里断续明灭的幻影。
同样也像飞在天上透明的流苏,也是海子自己,骑在自己的梦里,像马儿一样奔跑,他深爱着这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一棵草,一朵花,几乎还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原谅了自己,并准备去作一个幸福的人?
孩子!你作为诗人,并正在体验一个诗人,作诗人是个高危行业,对面站着的,就是你自己,为了照亮你自己,你选择了同时燃烧你自己,你本来就不应是这个红尘世界的人,你是海里的人,你终究还是回去了,就住在海边,有暖暖的春天,花开得像你的念想一样灿烂。
炎热的夏天,我读海子,也读另一个痴痴的陕北汉子,张兴源张先生。读他的这首《致帕瓦罗蒂书》:
顶针格的层层递进,不留一丝空隙,不落一个台阶,像拧镙丝一样一圈儿一圈儿拧紧自己的信念与坚守,拧紧自己的挚情和所爱。
和海子一样,他同样拥有自己的蓝天和大地,拥有自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灿烂向往。
尽管,帕瓦罗蒂浑厚明亮的男高音,可以征服意大利,征服整个欧洲,征服全世界,却无法征服我对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的文化,我的母语,我的家乡话,我的亲人至爱,我头顶之上的星辰日月,我山河之下的湖光水色,深深的挚爱和眷恋。
举目近当代以来,凡受过小学以上教育的中国人,有几人不知欧洲的大作家大诗人及其明星名人?可对于我们的作家诗人名人,欧美诸国的老石姓,又有几人知晓?我认为,他们的傲慢,他们的偏见,不是他们天生就有的,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他们的自我优越感恰恰是我们惯出来的!
从这一点出发,张兴源正是从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文化传承中,去寻找我们自己的尊严和自信!
这种巨大的文化落差,我们自己反倒习以为常了,也麻痹了。
我读海子,读张兴源,首当其冲的,不是读其诗歌技巧有多么高明,精巧构思有多么出色。我读的是一股正气,一怀情感,一种坦坦荡荡的自信,一种九死无悔的挚爱。论一种挚爱,一怀情感,海子胜出;论一股正气,坦荡自信,兴源胜出。
而兴源的诗歌,我当举之过顶,就是因为,我们的诗歌,缺失了兴源这种久违了的正气与骨气,缺失了兴源这种九死而无悔的,对脚下这块土地,对头顶这方日月,坦坦荡荡的挚爱。
倘若把才气与正气、骨气相比较,我觉得前者并不稀缺,前者可以由秉赋中带来,经过雕琢之后便可发挥致用,而正气与骨气,除秉赋之外,还需后天的蓄养与磨砺,还需从胸怀境界处激荡与允纳。
作为一个诗人,这是一种最值得珍惜的宝贵品格,这是一种最为难能可贵的精神修养与品格修养。
从这一点出发,如果说海子让我们怀念,让我们感叹,让我们一叠三叹地惋惜。那么张兴源张先生,就会让我们振奋,让我们激动,让我们血脉贲张神彩飞扬!
再看张兴源先生的《陕北三题》。
腰鼓,秧歌,唢呐,是黄土高原上土生土长的艺术形式,张兴源也用几乎相同的风格把它们出脱成诗,同时,也正是从这些土生土长的艺术形式中,去发掘它们的底蕴地气,去品味它们的前世今生,去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去寻求自己所依托的根基与自信。
黄土高塬地偏民困,自古与贫穷结缘,风起一天黄尘,雨来漫地黄汤。借用一句现代人的术语,是个不适宜人群居住的地方。
朋友们,有谁见过陕北腰鼓打起来的时候,陕北秧歌扭起来的时候,黄铜唢呐悠扬地吹响的时候,那种漫山遍野沟沟岔岔间,升腾起来的热烈与奔放,那种从眉眉眼眼中,流淌出来的喜悦与欢快,那种刚阳与婉约间具的抑扬与顿挫,哪种经典而又质朴的纠缠与融汇。都是我们在传统的舞台上,所无法体验到的另一种感受和震撼。
这种与乡风民俗相依共存的呈现形式,这种沾土就活见风就长的蓬勃生机,热辣而又酣畅,洒落而又鼓荡。它就像黄土高塬一泻滔滔的大峡飞瀑,又似流驰的原野不舍昼夜。它伴随着这里深重的苦难,伴随着这里艰苦卓绝的奋斗,历久弥新,风神灿烂。
陕北人把扭秧歌,吹唢呐,打腰鼓这些娱乐活统称之为“闹”秧歌,一个“闹”字,尽显生机与活力,陡增了蓬勃的激情,饱满的意蕴。
长久的苦难,非但未能摧毁人们璀灿的向往,反倒摧生了生命逆袭的伟力。张兴源张先生,把唢呐喻之为一棵土生土长的参天大树,如此以来,唢呐的旋律就并不仅仅是一种释放和喧泻,反过来又变成一种荫庇和滋养。
一棵青铜的大树!能喧泻激情和释放天性的大树,它使高塬的乡风民俗与人的天性浑然一体雄豪而伟岸,它让高塬的苦难由是辉煌长盛而不衰。
张兴源张先生,也正是从他故乡民族文化的传承中,寻找到他的自信,夯实了他的根基,以致于他的诗格,人格,都得以在这种质朴的自信中,获得了升华和锤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