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源大印象
韩文平
青藏高原,依稀的雪线之中,千丈绝壁寒气凛冽,释迦的灵山远在天竺缥缈的虚空。一群一群徒步朝圣的众生,双臂高举,目望星空,朝着拉萨的方向,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神情肃穆,心志坚毅。
千仭绝壁,宛若众生粉墨献艺的舞台,正在上演雪豹猎食,都在迸发血腥的气浪,跌扑翻滚之间,绝望的嚎叫,舍命的追逃,志在必得的果决,慌乱求生的惊恐,一扑一跃一躲一闪,锥尺之间便是无底深渊,便是生死之门……一蹄一爪一脚一掌,都在米秒毫秒的时间空隙中,博生死定存亡。
对于麦加朝圣的穆斯林们,对于青藏高原朝圣的佛教徒们,他们永远跋涉在伸向远方的路上。以其无与伦比的虔诚与渴望,以其狂热的坚靱与绝毅。仰望远方的星空。
他们绝不在乎远方的图腾是那么含糊那么缥缈,远方的光芒是那么幽远那么躲藏,远方圣餐的诱惑给予他们的,只有永恒的饥渴……
但他们虽九死而无悔,虽经世而不怠。佛徒们明明白白,素卷青灯终生苦修,数以百千万亿者众,也难得一人成佛!以春秋日月计,修终世累代三世七劫,亦不见得能见性成佛,如此者百代以下,今生不成修来世,修行路上,依然毅勇前行者依旧洋洋乎大观!
这就是远方的力量,信仰的力量!理想的力量。
然则,对于岩羊,对于雪豹,横断在它们眼前的,永远是凛冽的霜雪,苍仞的绝壁,肃杀冷夜,以及危机无处不在的生存环境。
它们似乎是没有空间意义的远方。
哲学层面,大自然的生存法则里,没有美丑善恶是非对错!各自的生存才是绝对真理。
雪豹和岩羊,它们的远方就是适意生存的天堂!为了它们的远方,它们积蓄和释放着它们生命的蕴含和能量,它们坚守着不离不弃的选择和渴望。它们也在挑战着无数个不可能而成为可能。例如在这凶险陡硝绝壁上,也能得其心而应其足,来去自如,飘然如飞……
雪豹和岩羊的生存哲学,类于朝圣的穆斯林和佛教徒,不离不弃的坚持与恒守,九死无悔的果决与勇毅,近乎狂热的虔诚与仰望。于是,它们所构筑起来的风景线,因凄美而壮美,因涅槃而升腾,巍巍然而美哉壮哉!
庚子年初夏四月,偶接一个电话,惊诧之余颇感意外,这是我们自认识之后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我们双方毕生的第一次电话。
打电话的是著名实力派作家张兴源先生,网名(或者也是笔名)雪村。
我存有先生的电话,相识数年,我们都没有使用过电话,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对于他的印象,却像雕刀刻出的岩画一样,棱角分明清晰了然。对于他,我无须刻画他的相貌仪表,用一则陈年琐事,更能准确他的呈现他的形神特色。
30多年前吧,我与我的朋友,诗人驰骋先生争论陕军东征,所谓的陕军东征,是上世纪90年代,那是个迷茫困惑的年代,那是个撞击漂流四顾茫然的年代,那是个驳杂喧嚣,让人惶惶然,昏昏然,又一脸懵逼的时代。
也正是那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咱们陕西几乎是同一年间,齐刷刷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其成就,其影响,全国罕见,秦人谓之陕军东征。
五个陕西作家,五部长篇小说,我本人深以为然者,是老贾的《废都》,诗人驰骋则大摇其头,连深度近视的眼镜都摇落地下了,驰骋说,我们不争了,没意思,你看过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吗?我说没看过,他从他的书架上抽出这本书,说你先回去把书看了再发宏论吧,我要说的是高建群其人,前程无可限量,其文足可传世!
后来我把书看了,虽然以后争论时我嘴还硬,但心里服了,其文风飘逸洒脱,其语言凝练幽默,行文落墨收束挥洒,并不仅仅表情达意,更有一种曲幽洞朗的弹性韵味儿。
啊呀,扯远了,赶快言归正传!
还是说张兴源张先生吧!高建群在他多年的笔耕生涯中,活脱脱地塑造出一大群秦人群雕,张兴源张先生,便是活生生走脱出来的一个。我虽然还没准确对标定位出,他属于其中的那一群那一类,那一族中的那一位。
同样是30多年前,贾平凹老贾,在仔细琢磨了秦始皇兵马俑之后,于有意无意间发现了秦人的体貌特征,忽一日抚掌大笑,就像参禅的信众顿然开悟明心见性。
贾先生说,你看看咱们这些秦人哥们儿爷们儿,一个个就像从兵马俑里走出来的!也可以反过来这么说,你看看那些兵俑阵列,活脱脱都是秦地的模子铸出来的!
一个个高髻阔额隆眉细目,中通直下的鼻子,厚重开合的阔口,大嗓音说话,重口味接物。守诚信,重然诺,咥干面,吼秦腔,秦人秦风,一览无余。
转了这么一大圈儿,其中有大部分也是间接说张兴源张先生的。
张兴源张先生,是秦人秦风之厚重持守者,张兴源张先生,是秦人中,潮流蹈矩之秉承者。
有感于张兴源张先生,我突然想起前面提到过的岩羊,他耐得脊薄,守的寂寞,忍得孤独,受得冻绥。一个虎气腾腾的陕北汉子,不知碍于何种机缘,参透何种玄机,或者是,他是想偷得某种乐趣,偶发思古幽情?抑或什么又都不是。
先生一头钻进一堆古籍,一堆史料,一堆多年尘封不见星月的故纸堆中,去耗磨他极其宝贵的时间,去销蚀他风月才华正当其时的寸寸光阴。
一堆故纸,陈年轶事,他和那些陈年轶事,一群影影绰绰的古人,认了真,较了劲,指陈先贤谬误,是非对错,溯其流而正其源,存其真而去其伪,拂其尘,露其本,益其精,惠其泽……
这一切的一切,极其枯燥无味,极其耗神费力,极其繁复庞杂,极其冷僻苍凉。凭心而论,张先生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平凡渺小的芸芸众生,在这神秘而又空旷的苍穹之下,我们都是古往今来的过客,我们都是铺天盖地的茅草,望大风而俯首,随季节而冷暖。
我们是常人,也循的是常理。但张兴源张先生,显然是一种异于我们的人,但我无法确定,他到底和我们“异”在什么地方?能与古籍打交道的人,或曰之校注,或曰之其他,这都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染指的事情。先从正面儿说,它需要学识,需要毅力,需要历史专业的基本功……
而这些似乎还不是最主要的,要在那些文言文构织成的特殊语境中,去辨识谬误,发现伪迹,修复缺失,拓补偏漏,它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学识和修养,它更需要一种直觉型的天赋!
史学界有句名言,叫作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钻进这一堆尘封的典籍,也就犹如走进了十面埋伏的八卦阵。且不说古人所使用的文言文,对于现代人本身就重峦叠嶂,剑戟森然,要想走进去也就像进了古蜀道,每行进一步都倍感艰难。
更何况,地方志书所载,逸闻也好,史事也罢,杂而繁,久而远,或史料来源不清,或所记杂乱无章,或数说同陈一事,或一事复出多记。
总之,你如果陷进这一堆故纸,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出现,什么问题都有可能遇到。如果在他的文化细胞里,没有一种巨大的、文化自觉的基因,没有一种偏执狂一样的强烈责任意识,他会和一堆古纸较劲,和那些早已飘然成灰的魂灵们,灵犀相通、隔空厮守吗?
在我们中华文化承传中,有一根粗而强的脉络,就是这么一脉滔滔永续不绝,它就是中国人集体意识的文化自觉。张兴源张先生,显然便是这群人中之一员。如果不这么看,那就无法解释了。这类人在我们的基因承传中是一大类一大群,他们并不孤单。
《左傅》里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原文原事的细节早记不清了,但其精其魂却清晰地了然于胸。
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某诸侯国的一位史官,记录了一件大事,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崔杼弑其君,这五个字是点晴之眼!而这五个字中,这个弑君的“弑”字,又是重中之重。
无论这个事件有多么复杂,多么曲折,但有个叫崔杼的人,杀死了他的上级,杀死了君主!事件便清晰明了,用了一个”弑”字,更清晰判明事件的性质!即事件的性质是非法的,不正当的,是不能被接受不能被容忍的!
至于那个被“弑”的君主,他好他坏,他都干了什么,那是另一码事,不能改变事件性质的非法和不正当。
无论什么原因,“弑君”事件的性质一旦被确定,便板上钉钉屡世不得翻身!
据史料记载,那个被弑之君的继任者,当然也是事件相关的受益者,坚决要求史官把这个“弑君”的弑字换掉,史官说那不能换!继任者说,要么换字,要么杀头,你自己选!结果双方未达成妥协,史官被杀。
史官被杀,但这个事件仍然要被记录,继任君主虽然能杀掉史官,但他无权命令这个事件不被记录!这是那时铁定的制度安排,普天之下,那时只有我们中华文明,完善和完成了这样的历史进步。即史官制度。
第一个记录这个事件的史官被杀,第二个史官仍然这么记录,也就等于仍然这么定性。“崔杼弑其君”!
于是第二个史官因同样的原因又被杀了。
结果第三个史官仍然坚持这么记——“崔杼弑其君”!这个结果让继任的君主也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呢?他妥协了,不敢再杀下去了。
这个历史事件足以说明,在我们中华的文化传承中,这种集体意识的文化自觉,被一代一代的精英们融进自己的精神细胞。
爆一点粗口,说句实在话,原来躺在资料室或档案馆里的什么州志县志之类的历史资料,大概多少年多少月,都不会有人正眼儿瞧它一眼,和张兴源张先生这个书生,屁不相干毬不连筋!躺在那儿积尘三尺,也未必有人会对它们感兴趣!
但这些都是我们寻常人按常理推论的情形。而张兴源张先生,大概决不会也这么认为,泡在里面不知多少年月日时?直到一本厚重的学术专著出来,并出版发行,我们才得以知晓。
我突然想到,我前面提到的猎豹和岩羊,它们从不会抱怨和质疑自己充满凶险和挑战的生存环境,它们只知道在充满危机和凶险的生存环境中,只能在不断的适应中,硬生生地闯出一条生存下去的出路,包括飞檐走壁的绝技。
张兴源张先生小时候的生存环境,比之于猎豹岩羊也大致类似,先生硬是靠自己,给自己闯出了一条生路,一条可以通达人生理想的奋发之路。
张兴源张先生者,我大致了解的,便是这样的。其形神风貌,其个性特色,其文其诗,其人其事等等,读者们试品其诗文,读其著作,定然会获感良多,何劳赘述。
韩文平,笔名林子,出生于1946年,西安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