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杭州学习的女儿,和祖国同一天过生日,我决定和她到绍兴走一趟,既可尽一回做父亲的责任,又能增进对鲁迅先生的了解。于她而言,一来是舒缓学习期间的瓶颈状态;二则把对鲁迅的崇敬化为切切实实的亲近。
当我和我的女儿一般大时,我也同她一样对百草园,三味书屋,乌篷船,以及曲尺形柜台上的茴香豆和绍酒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当然,我对先生家院子墙外的那两棵枣树更是充满了向往,顺便了解一下疫情肆虐中的它们是否还在。
新冠疫情笼罩的当下,社会秩序也发生了扭曲。谁也搞不清这新冠病毒是怎样产生和传播开来的。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奢欲之下什么都可能变味。良知道义诚信早已被功名野心所抛弃,但那个武汉医院的院长我还是记得的。总之这疫情正在改变着当下的每个人,恰如某位作家所说的“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我赞同这种比喻。
疫情正在改变社会,正在撕裂国和国、人和人的关系。也许美国人自认为是世界老大,抗得住;而中国百姓比较清醒,所以中国人只能团结一心抗击病毒。就如同当年全中国不分派别信仰,一致反抗日本侵略一样。40年岁月的磨砺和当下疫情笼罩的社会,让我愈发怀念鲁迅先生家后园墙外“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两棵枣树。
生之不易,疫情肆虐的当下对每个老百姓来说都一样的艰难。包括我、包括在绍兴拉我游玩的三轮车师傅。尽管绍兴师傅以厚道而真诚的外表向我推介,让我以高价享受了乌篷船;又把我推介给小餐馆的老板,小餐馆的老板再以三五片东坡肉,为当地的GDP更多地掏出了我口袋里的人民币……对诸如此类遭遇我并不意外,在孔方兄一统天下的时代,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我喜欢鲁迅先生,所以我终究做了燕国的青年,如今“失其故行”“直匍匐而归耳”。我想即使样子难看,即使爬,我也不怕别人投我以嘲弄和鄙视。
然而,我的确没有忘却当年父亲在严冬把身上御寒的棉衣给了风雪中一个瑟缩的“逃犯”,更记得被他领回家的患病的异乡人。也没有忘却母亲用铅笔记在粉墙上的借据,及还清所借口粮而抹去的铅笔的痕迹。尽管儿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然而却始终无法抹去。是的,良知、道义、信誉早已播种于我的心田,而且这些种子已经发芽拔节。

父亲离世后,母亲也于前年驾鹤,双亲永眠邙山。他们生前所栽的杏树,在老家的小院里早已枝繁叶茂,成熟的季节,一个个金晃晃的杏子,恰似他们当年所做的件件善事!这也是我今天怀念鲁迅先生家后园墙外两棵枣树的原由,因为笃信道义的事物绝不会消逝。
刚下车,一个绍兴老乡指着道边的人力三轮车,介绍起他的生意来。我问鲁迅先生的故居在哪里?他回我说,故居就在眼前。只是他建议我们先去看看绍兴的老街,并倒背如流地介绍起周总理的祖居和蔡孑民先生的故居。他建议我们父女先到蕺山老街和王羲之洗笔的墨池和题扇桥看一看。而且还提醒我们,明天节日车费要翻倍。腿部刚刚做过手术的我摸了摸瘪瘪的皮包,不由得接受了绍兴老乡的建议,也猝然间改变了首要瞻拜鲁迅先生故居的计划。然而女儿和我依然是欢喜的,讲好了价,老板开心地蹬着车,给我俩介绍起将要参观的景点来,不紧不慢的普通话夹带着绍兴方言,仿佛走进了鲁迅先生的文章里。
蔡孑民先生故居,总理祖居,一千多年前的蕺山老街,石板,老屋,窄巷,粉墙,黛瓦,墨池,小庙……题扇桥下终究经不住乌篷船的诱惑,载客的师傅大声呼喊着在石桥下乌篷船上打盹的船老大,极力推荐游览的主顾。河道里乌篷船哗哗的桨声伴随着岸上的老屋和河道边探头的花草,父女俩漂游在水乡的图画中!船行出一段距离,船老大用绍兴方言给我们说着什么,女儿压低声音问我:“爸,你听得懂船老大说的什么吗?”沉浸在现实版的图画里,我早已醉了!这一问我突然极力倾听起船老大吐出的绍音来。原来船老大在告诉我们,来绍兴旅游如果想坐乌篷船就直接找船老大,费用会便宜一点,那个极力推荐坐船的三轮车师傅,是要拿走一半费用的,末了还叮嘱我们不要透露是他说的。

我半信半疑。眼前突然又呈现出三轮车师傅给我攀谈时的诚恳和满脸的厚道来。我抬头看看乌篷船顶上的天空,几片云在湛蓝的背景下白得刺目。先前我一直纳闷鲁迅先生当初为何卖了祖宅而别离故土,除了他的雄心壮志和情怀,隐隐约约我想起了先生笔下,那个去他家顺手把他母亲一双手套塞进裤腰里带走的瘦脚伶仃的“圆规”。
“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鲁迅先生如是说。近百年过去了,这土似乎变了,只不过可能并不是先生想要的。先生还说:“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我猜想,这就是先生宁愿出走做腐草去培养一朵花的决心!而且“愈艰难,就愈要做!”做那想刺破天空的光秃秃的枣树!于是我愈加想去先生家的后园了。
10月1日上午,我和女儿经过景区的铁栅栏曲曲折折进了先生祖居的故园,参观了先生少年时就读的私塾,仰望了私塾屋顶上那块极狭小的天空。此时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走进先生的故居了,先生家门前热闹的商铺和街市,游人摩肩接踵,不知道这热闹的街市是否是先生当初想要的样子。我管不了那么多,厅堂,院落,雕花的窗,木柱,黑瓦,树下祖母和横卧的猫,还有少年鲁迅的雕塑,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告诉女儿让她慢慢参观,我就直奔先生家后园了。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先生在《秋夜》里开首写道。百草园里游人如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要来寻“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而于我,此刻坐在百草园墙根的石椅上静静地观望:爬满墙的老藤,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园子里多出一块石头来,阴阳两面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刻着百草园三个字。园子里的草还是有的,我也分辨不出这草和一百年前的草是否相同。只是园子里的土确已经改变了,这土变得硬实,被不断涌进园子的游客踩实再被石板所覆压。先生当初为了培养一朵花而情愿做朽腐的草,如今这园子里游客如潮,不知还有没有先生这样愿做朽腐的草的人?我呆呆地坐在石椅上,眺望着四围的高墙。园里的游客有的戴着口罩,有的把口罩挂在下巴上或掂在手掌里,这异样的情形由不得不让我胡思乱想。

自庚子年爆发疫情以来,秩序也发生了改变,起初区域限行封闭,接着整座城市封锁,后来漫及世界各个国家封堵国门。官僚政客的口水,互相抹黑造谣,攻击谩骂,推脱责任。疫情中逝去的魂灵居然成了官僚政客野心家互相诋毁的弹药。一些想做鲁迅先生那样的文人,奋笔控诉无能的官吏,悼念着逝去的生命。然而,随之带来的却是分歧和隔膜,平民百姓也在网络上发泄愤懑,在疫情伤口上又撒把盐。人大抵在疼痛中才会清醒。社会也是这样,在疼痛挣扎中才能自省和前行。
园子上空的天是湛蓝的,还漂浮着云朵。我极力在四围的墙上搜索,的确没有看见枣树的影踪。先生早已作古,《秋夜》中想刺破天的枣树也已随先生而去。我又想起先生的话来,“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好土,便没有花木,所以土实在比花木还重要。”“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以先生为风范的人很多,想做先生一样的文人亦很多。只是骚客们皮包下的“小”太张狂了,像罂粟花妖娆而武断,且浑然不觉。
先生已逝,园子墙外再无枣树。枣树仍生长在先生的文字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先生家园子里的一粒尘土,守着园里“极细小的粉红花”。我还梦见和女儿一起回到了孟津老家,变成了父母亲植的杏树上的果子。

作者简介:郭金成,画者,亦书,习文,好历史哲学。多不求甚解,喜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