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董元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入选《当代青年散文诗人15家》。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百花文艺出版社）、《黑郁金香》（成都出版社）、《帘卷西风》（中国文联出版社）及长篇小说两部。2020年出版童话小说《星路上的公主》（香港人文出版社）。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现居中国四川。

童话《追蜜蜂的小哥哥》连载（十一）

海上日落的洗礼

      作者｜董元静（四川）

当小银驮着宇晖落稳在南海的一个小岛边上，正是黎明时分。宇晖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沙滩上只有两三个起早渔民的身影，再前面就是无尽的起伏的大海，颜色还有点灰暗。

按照小银的建议，他们今天后半夜就起身了，现在刚好可以看见日出，那光明出现的景象。当然，选择大海这目的地是宇晖为了满足月馨的请求。

“来呀，宇晖，我们到面东的那片沙滩去。”小银呼唤着，它是有方向感的。

“好，要快些呢，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宇晖连忙赶上。

一切都刚刚好。身边是婆娑的椰子树林，细沙的海滩边上，宇晖和小银面向东方渐渐泛蓝起来的大海，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旭日突破了云霾，原本海天一色的湛蓝中，露出一弯月牙般的鲜红；这一刻，久已期待的孩子从母亲腹中诞出，圣婴红润的光环穿透了暗夜；这一刻，种子拱出了冻土，彩虹耀亮了雨雾，生命之道照亮了原本混沌的世界。

那宝座……那宝座就要出现了吗？宇晖的心砰砰地跳着。避开一扇椰子树的绿枝，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

鲜红在升起，半圆，大半圆，然后轻轻一跃，悬起在东方的海平面上。鲜红的盛开成为光源，那光是真光，照亮环宇中的一切：生命、婚宴、时空、灵境……芬芳的光焰无声地燃烧着，越来越扩大，越来越炽烈。

鲜红在燃烧着。这一刻，仿佛漫长的追问有了答案，痛苦的挣扎破茧而出，多少个世纪的迷雾终于消散；这一刻，仿佛风风雨雨，惊涛骇浪，一起听从了那原初之道的吩咐：“要有光，”于是，万顷碧波上跳动着点点圣火，呼应着漫天云霞的喷薄。

鲜红在燃烧着。仿佛，所有的门都砰然推开，苏醒的渔人纷纷涌出，跑了过来。等等，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是谁？多么像月馨啊，她披着长长的艳红色纱巾。仿佛，有一只手牵起了她的双臂，轻盈地，她旋转，艳红色的纱巾随之飘舞起来，整个大海都随之飘舞起来，染红起来。幼小的精灵纯真无瑕，清亮的眼瞳里燃亮着信心。

宇晖问了前来的那些人，才知道今天是小女孩的生日，家人和亲友要在海滩为她庆祝生日。她忽然有些害羞，跑回到亲人的身旁，紧紧依偎着妈妈的怀抱。看上去，她比月馨年龄还要小。

鲜红在照耀着。还怕什么呢？夜晚再长，天穹再黑，此时，太阳已经照常升起，越来越高。虽然，前面的路程还很长很远，云上也还在酝酿着又一次飓风和狂浪。但这一刻，太阳如同新郎出洞房，又如勇士欢然奔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眼前，明亮的海波不断变幻着色泽，浩渺接天的蔚蓝终于成了主色调。但，仅此而已。宇晖有些迷茫和失望，宝座，还是没有出现！那好像光明之神的朝日，仅仅是新郎，是勇士，却不是生命之主本身，不是源头。至于河灯，连影子也没有。当然，宇晖还是提振了自己的信心，连那个娇弱的小女孩都信心满满，他自然也更接近了宝座。

生日集会结束后，宇晖向岛民们道别了。他要让小银带他去更加宽阔无垠的海面。“没问题！”小银张开银亮的翅膀，只一刻钟左右，就带他到了一艘巨大邮轮的甲板上。这艘邮轮是从越南返航回中国上海的，此时，正在南海中往东北方向行驶。小银很有把握，它知道在哪方海域看夕阳最惬意。

整整一个下午，宇晖和小银看遍了邮轮的两则和旋梯楼上的邮轮前方，靠近驾驶舱的上面。他们感受了许久船头破浪乘风，一往无前的爽劲。最后，他们下来，停留在甲板的尾部。阳光灿烂，可海风依然很强，吹起了宇晖的短发和衬衣的下摆。

啊，蔚蓝色，海风吹拂着起伏的蔚蓝色，波涛翻涌着夹有雪白浪花的蔚蓝色，抬头望天，还是蔚蓝色，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浩渺深湛的蔚蓝色，只是增添了耀眼的金黄色。是午后璀璨的太阳，射出万道闪闪的华光？是无数硕大的葵花，散发着漫天金黄的芬芳？几朵白云，悠悠飘拂。宇晖想起了月馨为他画的那幅画像，在向日葵花田里的宇晖，那么神气。他很珍惜，将它和那幅月馨画的薰衣草花田的画收藏在一起。月馨说他像向日葵，今天，他真的来追太阳了。

河灯啊，你在哪里？宝座啊，你在哪里？

月馨的脸庞叠印在宝石蓝的海面上，对着他微微一笑。宇晖心里又升起了那种怜惜和疼痛的感觉。

这次月馨发病住院很仓促，病魔袭击得很突然，以至爸妈送她到医院就进了急救室里抢救。待病情平稳了一些，才转到省城儿童医院。儿童医院很快就安排了手术，是由最好的专家来做的，然而效果还是不理想。医生说，可能拖不过半年，随时会有危险。

宇晖和小银去看她那天，月馨刚刚能起床，妈妈特意为她洗头，又梳了头发。月馨的头发又多又黑又长，差点儿齐腰，平时是披在脑后的。这天妈妈为了让她看起来精神，就给她梳了两条乌黑的小辫子，小辫子尾部弯折过来，在耳朵上边扎了橡皮筋固定住，成环状，一侧又插了一支蓝紫色的薰衣草花。月馨照了照镜子，很满意。

宇晖很内疚，总觉得同意月馨画画扩张花海的事累坏了她，可月馨不这么看。

“我在画画的时候，是我最开心快乐的时候，开心快乐就是对身体好的。再说，我喜欢花儿，喜欢的事就是有益健康的。你放心，我没事，”月馨晃着头，做出不介意的样子。

可宇晖真的看出月馨消瘦了，虚弱了，说话都有些气喘吁吁。“反正以后不准你画了，要听话哈！”宇晖认真了。

“好哒好哒。对了，你寻找宝座的事怎么样了？”聪明的月馨岔开了话题。其实，她已经从妈妈的电子邮件里知道了情况。

“我反正是要找到底的。我有把握，真的有宝座，我也在接近着它。”宇晖右手在胸前有力地一握。

“你知道吗？我在手术后未醒来时见了异象，也可能是梦境，但我醒来依然记得很清楚。真有点奇怪。”月馨在昏迷中，或者说是在沉睡状态里，隐隐约约看见两只河灯。一只是她自己的，模模糊糊飘得很高，有些倾斜；另一只是她和宇晖一起在河边放的，为了“拯救蜜蜂行动”，后来又加上为了寻找宝座，救他的妈妈，救月馨，救数量种群仍然在下降的蜜蜂。这只河灯好像在云中雾里，那一点红烛的烛光流星般划过，时隐时现。月馨说着说着就唱起了那首歌：

“飘吧，我的河灯，我的红烛！飘吧，一弯清月渐渐移上了中天，路途虽远，前面的航向或许清晰起来。我的君王不会等待太久了。

“我却不知道，不知道多少次穿过险滩幽谷，骄傲膨胀的火烧坏了纸杯。他心痛不已，出手校正我的悖逆，将已窒息的红烛救出煎熬的炼火，重又回到穹苍之上。却不能，不能让我的病态听见……”

宇晖见她有点气喘，接不上气来的样子，就制止了她。她却对宇晖说：“你们应当去大海呀，我们的河灯，最终的目的地不就是大海吗？那里更接近宝座。我今生不能去大海了，你们替我去看看吧。”

此时，“飘吧，我的河灯”那熟悉的旋律又响了起来，月馨纯美的嗓音有些低沉，但很婉转，很执拗，韵味悠长。宇晖不能全懂，她爸爸的这首诗歌说的是什么？似乎与宝座有关呢。

“宇晖小朋友，快看，夕阳要落下了！”小银拉拉宇晖的衣角。它有把握，邮轮是往东偏北方向行驶，那它和宇晖在邮轮尾部的甲板上就是最佳观赏位置。

宇晖猛醒，马上抬起头，啊，他看见了什么？

夕阳西斜，无形的造物之手轻轻拉开帷帘，最美海上落日便上演了。他将西边海平线处团团簇簇的云絮镶上金边，染成橘红，他让阵阵海风吹拂，锦缎般的彩霞便散开了，恍如一群凤凰扇动金翼，簇拥着一轮缓缓下沉的夕照。那是一颗金红的圣心吗？万道金光，洞穿云霞映红海水。生命之主啊，是你吗？是你将荣耀彰显于天了吗？

邮轮的甲板上欢声雷动，各种色彩的绸巾高高扬起，各种乐器的奏鸣如银瓶乍破，大珠小珠，叮叮当当。鸥鸟翩翩，红彤彤的海浪一波推着一波，皆为落日辉煌，王者归来。

是你吗？金红的圣心啊，越是下沉，越是绚美，越是下沉，越是亲近。多少次祈祷许愿，多少回默默流泪，长久的寻找没有落空，你应允了虔诚的祈求吗？游客伸出手臂，宇晖伸出手臂，然而，等等！

海风拉开又一道帷幕……

什么样的神箭，射落了夕阳？缓缓地，缓缓地，夕阳西沉，像刺破了自身，晚霞映红了整个天际，映红了无垠的海波。汹涌的海潮，一浪接着一浪，撞向移动的邮轮，撞向心中的琴键，激起悲壮凄婉的回响。

什么样的大爱，燃烧在西边天幕？缓缓地，缓缓地，接近海面的落日被这个世界弃绝，万有之主被刺，被扎，道成的肉身在陨落着！撕裂着！面对一片喧嚣，他头戴荆棘冠冕，静默着，不回答，不解释，不分辨，不抗拒，不挣扎。

是你吗？替罪的你张开双臂，殷红的血液流着，流着，如炽热红霞，耀亮了黑暗的墓地，耀亮了遥远的海平线。终于，西天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海鸥变成一队队天使……

宇晖眨了眨眼睛。对面，是半天绚烂的云霞，脚前，是一海血红的潮水。此时的夕阳像银河深处的眼睛，留恋地凝望着人们，越来越沉入海平线了。万千海螺在水草间吹响，送别的挽歌声声，小船落下了白帆，棕树椰子树降下了半旗。

当一群海鸥簇拥着夕阳沉落了，黯淡了，宇晖和小银依然擦不干难舍的泪水。宇晖的耳旁忽然又响起了“飘吧，我的河灯”那首歌， “我却不知道，不知道多少次穿过险滩幽谷，骄傲膨胀的火烧坏了纸杯。他心痛不已，出手校正我的悖逆，将已窒息的红烛救出煎熬的炼火，重又回到穹苍之上。却不能，不能让我的病态听见……”这几句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使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想起了许多自己犯下的错误，他忍不住低语着忏悔：

“主啊，在你的莹澈面前，我看见了自己的污秽，在你的浩大面前，我意识到自己的卑微。我小如一朵浪花，却不洁净，我低贱如一粒灰尘，却不轻盈。但，即使小如水珠，小如零，小如不存在，我仍看见自己的罪。我只好俯伏在你的脚前，俯伏在无限大的永恒之主脚前，忏悔，流泪！”

宇晖羞愧地俯伏，闭着眼睛，一一承认自己的过犯：

……“没错，那时你就是小司令了！”岳老师和宇晖高兴地对拍了一下右手。说到小司令时，宇晖心中暗暗得意，甚至想跳起来。可随即隐隐感到右脚被什么咬了一下，一个奇怪的影子在脚边一闪。宇晖的初心虽然纯洁，但之后，一个“小司令”的称号就赢了他，打倒了他，他太高兴了，里面已有了膨胀的私欲。

……“不长高，倒要长胖？”他的声音颤抖了。这就是说，他需要放下自己，打破偶像，舍弃自己拥有的骄傲。可他很爱惜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自己是很帅的。可是，没有了身高，还长胖，就不帅了。还有，他喜欢踢足球，打篮球，他不想长胖，于是痛哭了起来。同时，那个穿迷彩服的矮胖子又出现了，对他做着怪相。为了自己骄傲的颜值，他差点输给迷彩服怪人，差点不愿意出发寻找宝座。

……宇晖失败了。他迷失在财富的繁华，美艳的喧嚣中，而宝座不在这些地方，不在物质里虚荣里，不在聚光灯下的骄傲里，不在人潮拥挤的闹市里。宇晖在大都市里找，千寻万寻，过尽千帆皆不是。

山顶草坪，他将一个最大的老鹰风筝放得又高又远，他不停地忙着放线或收线，他是放的最成功的一位啊。结果，他完全忘乎所以了，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来意，以至爸爸不得不叫停他，责怪他的悖逆。

……“我带你去看完美的景致！”一个向导模样的人形出现，系着宽大的黄褐色披风，他的声音像极了蛙鸣，但有一种吸力。宇晖跟着蛙鸣走向前去，却冷不防一脚踩空了，跌进一个雪坑里！为了看那些次好的美景，宇晖中了黄披风的圈套，差点错过最美的极光。

……晕沉沉，宇晖坠落下去。不知这高热的山谷到底有多深？前面飘来一团迷彩服般的绿霾，它发出一声声并不讨厌的蛙鸣：“别傻傻去寻找宝座了。那是假的！”

“对呀，他即使掌管也无情，他不爱我嘛，”宇晖开始抱怨甚至怨恨宝座了，“我真的傻傻呀。对，放弃了。”宇晖重重地跌到了谷底。他被蛙鸣魅惑，从怀疑到抱怨到怨恨，决定放弃寻找。他跌倒了，背叛了他要寻找的救主……

一束强光射来，宇晖看见自己的罪污投影在地上，无处遁形！他痛哭了：“我错了，夕阳是为了我的错而陨落，而牺牲的！怎么办？”

“宇晖，你认错了就好。不要太难过了，太阳明天还会从东方升起来的。”小银柔声安慰他。

宇晖擦干泪水，发现月亮已经照在海面，透过月亮的圆窗，真的能看见复活的黎明。月馨是对的，大海日落是宇宙间最美的诗意！

月光如水泻下，洗涤着宇晖的心。尽管宝座没有出现，但那位生命之主显然深深爱着我们，他是救赎！虽然还有一种阻隔存在，不确定是什么。但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贴近宝座。

大幕垂落，空气中满了玫瑰的馨香。

                         （未完待续）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